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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驮着水车去田头,生产队的棒小伙子们都排好队准备踩水车了。这可是个重体力活,三个人胳膊扶着水车的横木,两只脚不停地蹬脚踏,以此带动转轴连着水车槽里的挡板朝上提,从而将稻田里头的水一格格地排出去。
    胡杨眉飞色舞:“结果我把水车一摆,那风带动了风车,水车就哗哗地自己往外头排水了。”
    要不是将洗衣机再重新改造成水车花了功夫,今天上午那连着的十亩田就排干净水了。
    胡杨喝了一大口咸肉河蚌汤,美得一个劲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然后边咬着玉米面饼子边说话:“我吃了饭拿工具回去,帮忙再改造水车。”
    一直在边上默默喝汤的丁大夫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有文化的娃娃厉害。看看,就这一桩,能省多少事。”
    踩水车哪里是好活计。大热的天,不戴草帽晒死人,戴了草帽闷死人,两个脚一刻不能停往下踩。要是一脚踏空,脚蹬子打在小腿上,尤其是踝骨上,能把人骨头都打裂了。
    胡杨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埋头喝汤,嘴里嘟囔着:“我也没做什么。”他伸手指指余秋跟田雨,“她们还有胡奶奶跟何队长都帮了好大的忙。”
    丁医生笑了起来:“这就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吃过饭,田雨去学校看学生们睡午觉。杨树湾的老百姓坚信小孩子夏天中午一定要睡觉,不然会不长个子。
    余秋跟胡杨都没睡,直接往后山去。
    前者要继续割草药消毒厕所。山间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草药,丁医生只感慨今天实在没空,否则他倒是想带着余秋认一认草药。
    后者则问胡奶奶借了锯子锯树枝,好拿去给水车上装风帆。
    胡奶奶看这两个孩子就头痛,叫他们先歇会儿,他们也不听。
    丁大夫见状劝老人:“干脆一把头弄完吧,等事情了结,他们也能睡得踏实。”
    方英跟她丈夫也过来告辞,他们要趁着天亮,赶紧开船走。
    胡奶奶一个劲儿留人:“又不赶这会儿功夫,等两点钟再开船,避开大中午的太阳。”
    胡杨也积极让出自己的屋子,招呼方英的丈夫:“大哥你睡,没事的。床上的苇席是干净的,我昨天下午打水抹过。”
    方英跟她丈夫却直摇头:“回去是逆行,早点儿走不怕天黑。”
    余秋只得叮嘱她回去之后一定要留心,月子必须得好好做,千万不能劳累。
    看着生完孩子还不到二十个小时的产妇蹒跚离开的身影,即使抱孩子的人是她丈夫,余秋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什么时候才计划生育?”
    像方英这样的女人,余秋真希望赶紧出台计划生育政策。都生了四个了,实在不应该再生下去,实在对身体影响太大了。到时候子宮脱垂才真是麻烦呢。
    “应该快了吧。”丁医生也叹了口气。
    他是从口粮上考虑问题。再这么没节制的生下去,粮食要不够吃了。
    胡杨倒是挺乐观的:“没事,只要我们农业工业都发展起来了,大家都忙着干活,就不成天想生孩子了。”
    余秋忍俊不禁,觉得这家伙的理论跟教育是天然的避孕药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到底,其实还是要提升女性地位。
    丁大夫抬头看了眼天,催促两个年轻人:“动作快点儿吧,还有一堆事呢。”
    余秋跟胡杨都赶紧动起来。
    胡奶奶又问村里人借了独轮车,省得他们挑担子。没锻炼过的人,挑起两个空箩筐都是要两只脚打架的。
    胡杨看着独轮车兴致勃勃:“我在书上看到过,可以在这车上也装个风车,这样人推着车走更省力气。”
    余秋赶紧推他走:“别磨蹭了,稻子泡烂了,咱们集体喝西北风。你还不如先琢磨插秧机要怎么做。”
    她跟丁医生又开始满村找茅坑,往里头喷敌敌畏,然后再盖上草药。
    余秋被熏得头晕眼花,感觉整个世界都黯然无光。她在心里头发誓,今年夏天,就这个夏天,她必须得改造好杨树湾的厕所。
    谁知道穿越大神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她,把她送回2019年去啊。
    要是把她往这儿一丢三五年,她再不想办法自救的话,肯定要被茅坑熏死。
    因为昨天的暴雨,不少茅坑都漫水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臭味。丁大夫让余秋留在原地帮忙拿东西,他自己过去处理。
    等他经过池塘洗胶鞋的时候,余秋小声道谢:“谢谢你,丁老师。”
    “谢个啥啊,又不值当个事情。”丁医生穿上胶鞋,“你把厕所改造好了后,我也不遭这个罪。”
    “不仅仅是这事儿。”余秋斟酌了半天才开口,“还有那个牛棚,《赤脚医生》。”
    她也不知道真正的余秋上哪儿去了。也许不幸穿越去2019年,也许更不幸直接被洪水给卷跑了。
    来到杨树湾的这一个礼拜,她一直想方设法旁敲侧击地到处打听,但没听说有人被淹死。
    反正无论是哪个答案,对还在劳改的余教授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能有件事安慰下这位不幸的医学前辈,总归不坏。
    “你是说你爸爸啊。”丁医生叹了口气,“姑娘啊,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别恨他。背着黑五类子女的包袱,肯定很痛苦。但你要相信你爸爸是爱你的。将来总有一天,党和国家会给他平反。他是个好人。”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试探着问:“你认识我爸爸?”
    妈呀,她可真不愿意在这里碰上熟人。
    丁医生笑了起来:“我这种乡下把式哪里能认识余教授。我在卫校上学的时候,曾经跟着巡回医疗组打下手,有幸目睹过余教授开刀。是好把式,你能接着当医生,你爸爸肯定非常高兴。”
    余秋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她虚虚地笑:“您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就亮堂了。天都不暗了。”
    “天暗了。”丁医生皱起眉头,看着乌云压顶。
    就几阵风的功夫,原本的晴空万里瞬间乌云密布。不用天气预报,无论是蹲在田里头劳作还是走在圩埂上巡视的人们都立刻反应过来一件事,要下雨了。
    老天爷的动作比大家伙儿的反应还快。豆大的雨点就跟冰雹似的,劈头盖脸朝众人脸上砸来。
    余秋跟丁医生都变了脸色,赶紧往圩埂的方向跑。
    沙土袋子维持住的圩埂本来就已经岌岌可危,再来这么场暴雨,哪里还吃得住。
    然而人类在天气陛下面前,总是羸弱又无力。即使所有人都希望雨停下,暴雨仍旧一口气不歇地下了好几个小时。
    原本在田头忙碌的人全上了圩埂。一时间村里头铜锣脸盆砰砰作响,火把马灯摇晃,映得人影子也摇来晃去。挖土装草包的,抬包往圩埂上送的,堵漏的加高的,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余秋看着这没完没了的雨,一颗心扑扑跳个不停。她直觉不妙,总觉得这圩埂危险。
    前头传来呼喊声,县里头搞水利的同志下来了。
    田雨今天没能上圩埂,跟余秋一块儿装沙土袋。她惊惶不定地问自己的同伴:“搞水利的同志一定有办法吧?”
    天色太暗,雨又太大,余秋只看见前头一阵人影乱晃,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行事。
    她摇摇头,催促自己的伙伴:“咱们先顾着这头吧。”
    她头痛,再这么下去,稻草包跟砂土可都不够用了啊。
    正当沙袋告罄的时候,水利局的同志终于给出了解决方案。堵不如疏,要放口子,让汹涌的洪水泄出来。
    泄到哪儿去?八队的那六十多亩低洼地农田。
    这个礼拜,八队男女老上齐上阵,刚刚在田里头插上的秧苗。
    农田怎么办
    暗夜静悄悄的,只有风雨跟洪水在较着劲儿嘶吼, 砰砰敲打着岌岌可危的拦路石。
    圩埂就像是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造成周身浮肿的假胖子。轻轻一拳, 就能将它打倒在地。
    水利局的同志态度很坚决, 泄洪是目前综合考虑下来损失最小的方案。如果再不动, 巨大的水压会从下方直接击溃圩埂, 到时候就是上面队堆再多的沙土袋都没用。
    他说完话之后也不看杨树湾的男女老少, 只拎着盏马灯, 满脸焦灼地盯着水情。解决方案他已经给了, 到底要怎么做,得看杨树湾人自己决断。
    八队的队委会成员:生产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以及会计跟仓库保管员全都沉默。生产队委会是农村最基层的政治组织, 队里头的事情主要由他们商量决定,关系重大的问题则全队开会讨论表决。
    只是现在来不及了, 洪水等不及队长再敲锣吹口哨召集全队人开会。八队在场的老少爷儿们必须得现在就给出决断。
    人们都噤了声, 只暗夜的风雨跟水流声发出急急的催促。
    大队书记走到生产队长面前,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六十来亩地是八队的粮仓。
    在“备战、备荒”的时代,农民负担极重。就拿杨树湾来说吧,每亩田产一千斤双季稻,公余粮就要交七百斤。公粮相当于实物农业税, 免费交。余粮是国家以远低于市场价格征收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白交。除此以外, 还要根据上头摊派下来的任务, 不定时缴纳数目不定的征购粮。
    所以种大米的农民常常还要靠山芋扛肚子。
    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上田亩册子的自垦地就成了农民的救命稻草。
    八队这六十来亩水田原本是大片毒水肆意的沼泽地, 解放前也当做乱葬岗。没钱没人收尸的附近居民就拿卷芦苇席子裹住尸体,直接丢进去。
    后来八队人靠肩膀挑靠手抬土填坑,才将它变成了水田。因为没上田亩册子,不用上缴粮食,所以它是全队几百号男女老少生活的希望。
    年过半百的生产队长眉头紧锁,刀斧凿刻出来般的脸上全是沉郁的神色。
    天上的雷响了三道后,他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同意。”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带着钩子,从他喉咙口拽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副队长张张嘴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也没开口反对。
    会计跟仓库保管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垂下脑袋不吭声。
    最后还是妇女队长没撑住,抹着眼泪道:“还能咋样啊。”
    水不排出来,圩埂垮了的话,整个杨树湾的老少爷儿们都要喝西北风。现在撅了口子,起码还能保住其他地方。
    大队书记安慰了一句八队的男女老少:“我给公社打报告,为你们争取救灾粮。”
    田都淹没了,不吃返销粮,难不成饿死人啊。
    余秋跟田雨都没忍心看决口子泄洪,两人回到知青点也对坐着发呆。隔了半天,余秋才冒出一句:“农民真苦。”
    田雨眼睛泛红,直接钻到毯子底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真不忍心看。太惨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耕好的地,插好的秧。中午他们为了排田里头的水,都晒得中暑了。”
    中暑也不能回家休息,就瘫在大树底下,旁人给灌大麦茶,拿草帽帮着扇风。人缓过来之后,又摇摇晃晃地下田挑水挑淤泥。
    余秋抱着她的肩膀,轻轻拍她的后背:“不要想了,咱们不想也不看。”
    想了看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余秋记得高一文理科分班前上历史课,头发灰白的老师曾经感慨过,建国初几十年的时间,为了支援国家工业发展,农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他们比谁都清楚,有国才有家。所以即使勒紧裤腰带,也要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合上眼睛告诉自己睡觉。这是落后的生产力与人民生活需求之间的矛盾,这不是她能够解决的事情。
    她还是先做好杨树湾的卫生防疫工作再说吧。
    可惜杨树湾并不给余秋当鸵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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