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不能在这时刻,还义正言辞地问:那你要急着回京城,我们之间的婚事如何办?还要不要办?要办的话,你受着伤应该怎么办?不办的话,你又该如何与我父亲母亲交代?如何与那些已经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们交代?如何与我交代?
——这些话,宜臻一个字儿也问不出口。
但卫珩仿佛有读心术似的,直接开口答了。
“对不住,婚事......恐怕没有办法立刻办了。”
果然。
不知道为什么,听卫珩终于说出这句话,宜臻心里竟然有些如释重负般的松快和好笑。
“祝伯父那里,我会亲自给他一个说法。宾客那头,我也会处置好,待回了京城,我让皇帝下一道赐婚的圣旨,绝不堕你一点儿名声。”
少女垂着眼眸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宜臻,此事是我没有安排好,实在抱歉。你有什么想要的,与我说,但凡我能弄来,我都给你弄来。”
“这算是悔婚的补偿吗?”
卫珩微微蹙了眉:“谁说要悔婚了?我的意思是.......”
“不论你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就是悔婚。”
她抬起头,直视他,“倘若你没有准备好,一开始就干脆不要提前来求亲。你匆匆忙忙地说了这事儿,我什么准备都做好了,你却又不要娶了,不是悔婚是什么?”
“宜臻......”
“我知晓你是不得已。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动都不能动了,跟我拜堂成亲,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太子的人发觉端倪,更何况京城那边局势紧张,没有你亲自坐镇不行——这些,我通通都知道。”
“我也知晓,现在与你说这些话,是不体恤你的难处,看不到你流的血汗费的心力,是无理取闹不知所谓,但是卫珩,今天晚上,打从我踏进这座宅子起,我心里就一直窝着火。”
宜臻静静地凝视着他:“大夫说,你要好好养伤不能动气,但我想说的话可能不会好听,你要是现在本就不好受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卫珩叹了口气,往后微微一仰:“你说罢。”
“我觉得你从来就没有将我真正放在眼底里过。”
少女的声音很淡:“你说你喜爱我,但其实你喜爱的压根不是我,你只是觉着我比起旁人还可以,能够接受,且你觉着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要对我负责,你甚至还觉着你对我负责了及了不起,和旁的男子都不一样,你觉得你自己胜他们一筹,对不对?”
卫珩拧了拧眉:“祝宜臻,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说赌气的话。”
“你瞧,你从来都是这样的,高高在上,连教训我都是一副体恤民情的模样。打小儿但凡我说了让你不高兴的不合你意的话,你就认为我是在闹脾气,是还没长大不懂事,你从来没有真正地问过我为何那样想,心里是不是委屈,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
卫珩的眉头已经皱的极紧了,肩头的绷带隐隐有血迹透出,但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嗓音低沉:“宜臻,你发脾气可以,不要瞎胡闹。”
“我没有瞎胡闹。方才我是和亭钰一起进的这宅子,止血散在我手里拿着,那块令牌我就挂在腰上,但你的守卫不许我进屋,却偏偏放了亭钰进去。后来有个姓齐的姑娘出来了,冷言冷语嘲了我一顿,俨然一副主母架势。再后来你的丫鬟们把我请到偏厅去,不论我问什么,她们都装聋作哑全当做听不见。”
她顿了顿,嗓音出现那么一刻的哽咽,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倔强:“我明明是来探望你的,从头至尾只是想知道你的伤势如何而已,明明也是你与我说,说这块令牌可以差使你们卫庄所有人,但事实上,就是不行。”
“我......”
“我晓得你与那位齐姑娘定然没有旁的关系。也晓得你可以因为我的话立马疏远她,但我今日并不是想与你掰扯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的人心里,那位齐姑娘要比我有体面的多,甚至比亭钰还要有体面的多,你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给旁的姑娘这样的体面,却为何不能对我用一点点的心?”
“就像方才,你明明可以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起去京城,愿不愿意待你回京城以送嫁的法子在京城成婚,愿不愿意直接往越州老家去,与长辈们先敬了茶上了族谱,确定了名分再议其他。但是你并不问我,因为你觉得我一定不会愿意,又或者你觉得这样会不好,又或者你有些旁的难处,所以你径自下了决定,让我进屋来与我知会一声,说一句抱歉,任凭我是难过是体谅,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左右你已经做了你觉得最好的安排了,就像之前每一次发生变故时对我的安排一样。对吗?”
男人抿着唇,沉着眼色望着她,没有说话。
“卫珩,你压根儿就不是像我喜爱你那样喜爱我。你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听话又有些意趣的玩意儿,一个合适的主母人选,一个必须要负责的小妹妹。换句话说,”宜臻直视他的眼睛,“你压根儿就不喜爱我。”
静默了好一会儿。
长久的连桌上的蜡烛都快要烧完了。
有下人敲了敲屋门,战战兢兢道:“主子,已经快到五更了,石大夫说,您该歇息了,明晚还要连夜赶路,他怕您身子熬不住。”
宜臻立马起身。
提着裙摆,转身也极其果决,不带丝毫留恋:“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
如果是亭钰,或者是那个齐姑娘在的话,那个叫观言的奴仆一定不会来敲门说这样的话。
更何况五更天,连亭钰都没有敲门说阿姐,得快些回府了,不然府里人该发觉不好了。偏偏卫珩的下人先来提醒说主子您该歇息了。
这算什么?
她轻扯唇角,忽然觉得今夜这一趟来的极其无趣味。
极其没意思。
卫珩不娶,她不嫁就是了。
她有银子有产业,为何一定要嫁人,像松先生那样自由自在过一生不是也极好?
“啪!”
一只杯子忽然摔在门边上。
四分五裂。
身后传来一道极怒的低沉男声:“滚出府去。”
宜臻的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加快了脚步。
“祝宜臻你再走一步试试?”
小姑娘心底的火气快要爆炸了,猛地转回头:“不是你叫我滚的?卫珩你烦不烦,非得闹得个鱼死网破你才得意么?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开了,相忘于江湖究竟哪里不妥当?我即便是被退婚声名尽毁再嫁不了人,我剃了头发去做个姑子我也极满意,很不必被你在这里这样耍着玩儿!”
“......”
卫珩攥了攥拳头,而后又松开,叹了口气,“老子没说你。”
“这屋里除了我还有旁人吗?难不成还躲着个花妖狐媚,绝色女鬼?卫珩,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磨磨唧唧的孬种坯子货了?!”
......卫珩是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江湖浑话。
说实话,这小崽子方才噼里啪啦念了那么一大串,话里话外意思只要一个:退婚。此刻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他脑袋上扣那么一顶大帽子,他心底里的火气也被勾上来了,眼眸里阴沉如墨,抬手又往门边砸了一个杯子。
“观言,你给老子滚出府去!”
屋门外就是一静,半瞬后,传来观言微颤的告退声:“奴才自去领罚。”
小姑娘身上的戾气这才退了些,却依然倔强地瞪着他,俯视的神态还有些不屑。
“你还有什么事直接说,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瞧?天都亮了,再不回府我才要惹□□烦,你以为我如亭钰一般空闲自在,随随便便就能逛到你家院子里来么?”
大抵是心里真的极委屈极火大,她这会子就跟开了间兵器坊似的,说出话没一句不带刀子,刺的人脑壳疼。
卫珩下意识拧起眉,片刻后觉着这样的神情不好,又强迫自己展开,望着她:“你走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件事。”
小姑娘抬了抬下巴。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块儿去京城,或者愿不愿意等我回了京城之后,再以送嫁的法子往京城去,或者愿不愿意直接去越州老家,与长辈们先敬了茶上了族谱,确定了名分再议其他?”
“......卫珩,谁嫁与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所以我也没打算祸害旁人。”
“但是你凭什么就要祸害我?我都与你说的那么清楚了,你其实压根儿就不喜爱我......”
“我不喜爱你我喜爱院门口那只狗吗?祝宜臻,你要是当了官,一定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不请仵作验尸取证就定罪的昏官,我造反都不用养兵买马,直接扶植你当摄政王得了。”
宜臻真的要被他气炸了:“卫珩,你到底还想不想娶我了!”
“想。”
他抬起一只眼眸,仿佛青灯古佛心如止水,“那你不是要剃了头发去当姑子么,我总不能开个庙陪你一起做和尚吧?佛祖面前思□□,我怕下辈子咱俩都投不了好胎。”
“......”
少女深吸一口气,什么话也不说了,转身就要走。
“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试试?”
宜臻继续往前走。
“祝宜臻,你父亲做个官不容易。你母亲藏在墙砖里的那些金银,应该是她攒了大半辈子的财产了罢?听说你姐姐的婆婆一直想要个孙子......”
“卫!珩!”
男人往后一仰,任凭肩头渗出的血迹染红里衣,语调懒洋洋的,不变分毫:“我在。”
宜臻的视线在他肩头凝了凝,方才还想要出口的抱怨一下止住了:“我去喊大夫。”
“不用。”他的视线往床边小几上的纱布和药瓶上一落,“只是裂开了而已,也不是什么致命伤,上了药再包扎一次就好,不难,你自己也能弄好。”
“什么自己,我什么自己?我凭什么自己帮你包扎?又不是我自己砍的你!”
“你父亲做个官不容易。你母亲藏在墙砖里的那些金银......”
“要用哪瓶药?”
卫珩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笑意,随手指了离他最近的那一瓶。
宜臻走过去,跪坐在床榻边上,盯着他肩头的那团血迹瞧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揭开衣领。
果然,白布上的血迹更吓人。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明明知道他伤的重,还非要挑这时候跟他吵,何必呢。
男人身上的肌肤很硬,指腹一不小心触到,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只是他身上的疤痕也不少,老伤旧伤交替在一块儿,使得原本流畅硬朗的骨肌纹理都显得不那么漂亮起来。
宜臻蹙着眉,先轻柔仔细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再一点一点往上撒药,甚至还有些不敢瞧。
“跟我一道儿去京城,由你祝府送亲再去京城,往黎州去,或者直接把婚期延后,你觉得哪条法子最好?”
“延后婚期。”
“你方才不是说......”
“我方才说是我方才说,但我现在觉得,要不要嫁人,是我需要再思量一段时日的大事儿。”
卫珩就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宜臻都快要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了,他才开口:“我之前只是以为你会不愿意。”
“你以为。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很多事儿,你从来就不愿意与我说。不止今日这一件,往常还有许多,我只是没提过而已。”
“......对不住。”
“我并不需要你的对不住。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应下这门亲事?”
卫珩叹了口气:“宜臻,我不是傻子。满京城里那么多合适的主母人选,我究竟为什么要娶一个只是负责任的有趣玩意儿回家?”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