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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靠在教室后墙上叽叽咕咕。
    刘早看不到他们的脸,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仍然在抱着书在读课文。他用的是官河村的土话:“年四旺叔叔经过几天的昏迷,醒来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毛主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年四旺叔叔的心里,只有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毛主席……”
    朱宏照越说越猥亵:“费春花对我们这么好,是不是想给我们哪个人做老婆啊?”
    陆二黑来劲了:“这个老婆我不敢要。不过她的上身不错,像两个馒头。脸嘛长得也好看,我要她上半身……”
    朱宏照不禁笑出声:“下半身你不要?你不要我要。”
    陆二黑也笑道:“三哥,那我恭喜你,哪天你们结婚我去捅窗户纸,你可要给我一个红包啊。”
    宏照捂着嘴笑:“我说了玩的,我才不要和她结婚,她都要做寡妇了,我和她结婚,那我不是要死了吗?你和她结婚吧,让你死最好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浪费中国人民的粮食。”
    二黑挺乐意:“那我就替你死,只要和她结上一天婚,死了也值得。”
    宏照伸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骂道:“你个死没出息的东西!”
    费春花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刘老师的课她一句没听,全神贯注地收听这两个家伙说话,果然句句与自己有关,忍无可忍之下,“嗖”地站了起来说:“刘老师,朱宏照他们在后面说我的下流话。”
    刘老师怒目圆睁,把书甩到讲台上,厉声喝道:“给我滚到办公室去!”
    教室中噤若寒蝉,两人迟疑了一下,知道无法讨价还价,便一前一后往外走。刘老师赶上去用白球鞋使劲踹了二黑一脚,想过来再踹宏照,宏照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刘老师只好追上去,赏了他一个耳光,宏照只觉得浑身的血一热,但很快就凉了下来。
    两个人出了教室并没有遵从刘早的指令进办公室。他们坚决不进办公室,进了办公室即使有理也说不清楚。他们来到学校小操场,躺到草地上。
    天上的白云丝丝缕缕条条块块慢慢行走,整个天空就像一条宽阔自由的大街,大街上没有人,只有云朵,一朵叫宏照,一朵叫二黑。
    两朵云,把话说尽了只好干躺着。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过来看望他们,两人情绪又高涨起来,不断骂刘早是一条乌龟,并说你们带信给刘早这个老乌龟啊。他们知道谁也不敢带这个信,刘早火上来,会一起把骂人和带信的全部消灭干净。刘早喜欢搞连坐,很不得人心,除了费春花没有一个学生和他贴心。
    宏照感到无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火柴。
    他和二黑点燃了围墙边上小草堆,火焰蔓延开来,顿时出现了一大片黑地。宏照大声叫喊:“火化刘早喽!”二黑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着跳着,同学们一看到情形不对,立即作鸟兽状散。
    高校长从办公室跑出来,果然看到了烟。他一手一只耳朵把他们拎进办公室。绿军帽掉到了地上,宏照挣扎着出去拾了起来,又扣到脑壳上。
    高校长是个白头翁,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哪怕气得白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也不打学生。年轻时他性子躁,一把抓住调皮学生的头,竟然把头发连着头皮撕了下来,为此他跪在家长面前,不仅赔了不少医药费,还受到了组织的严厉处分。经过那次教训后,高校长绝对只动口不动手,为个小鬼真动气得不偿失。
    现在他把朱宏照和陆二黑隔离开来关了起来。朱宏照关在一间库房里,里面全是粘着蜘蛛网的破桌凳,里面一股子霉味。宏照下了决心,高校长不管问什么他坚决不回一句。怕死不当共产党员,他朱宏照就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同志。李侠被敌人发现,他镇静地发完电报内容,还向延安发出了永别的信号。现在他朱宏照被关在黑屋子里,就产生了这种英勇就义的神圣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何况,他死了娘老子会为他报仇的,会把白头翁家砸个稀巴烂,会让他再次跪在地上求饶。
    宏照等着白头翁,希望他最好带一把刀进来杀了他,这样的结果反而令他痛快。可一切让宏照失望了,一直到最后高校长都没有提审他。
    当他被叫到校长室时才知道高校长为什么始终不提审他,因为陆二黑做了孬种。
    高校长一说开除,这怂就抖了,立马像印钞机一样一五一十地往外吐。不仅上半身下半身,还有火柴,还有香烟,还有村里丢失的鸡呀鸭呀,还有刘早家的烟囱被堵窗子被砸的事……
    宏照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百鸟归巢,芦荡之上笼罩了一片金色的寂静。
    朱大江坐在院子里歇息,一天活做下来浑身像散了架,每一根骨头都抢着要从这个疲惫的身体中挣脱出来。看到三儿子回来了,他竖起粗指头点着他:“才回来?又死到哪儿去鬼混去了?”
    宏照什么话也没回,径直进了屋,一屁股坐到铺上。
    他心有忐忑,高校长最后对他说,打明天开始你不要再进校门了,我们下官河初中从来没遇到你这样品行恶劣的学生。他不知道姓高的说的话是真是假,姓高的向来说话算话,从不信口开河。如果是他所说是真的要开除,那自己该如何面对一大家子,这个结果第一个不能接受的就是老子朱大江。但愿当时白头翁大脑一时失血说了玩的,只是吓唬他的。
    宏照特别紧张老子的一举一动,老子现在不知情,专心致志地修理锄头,让他在暂时的安宁中等待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这是特别残酷的。这个事件是突发的,但最终是惊人的,一旦成为现实,朱大江一双沾着泥土结着老茧的巴掌不把他打个半死才怪。
    宏照头脑很乱,不久便昏昏沉沉,几乎要睡着。
    恍惚间,他听到老子在外面招呼人的声音,他心里一格登,心脏中止了跳动。果真是高校长和刘早!这两个逼养的真狠毒,说来还真来了。
    宏照顾不上许多,赶紧翻开北窗溜了出去,小褂子被窗棂上的钉子扯开了一个洞。
    走在村庄外的小树林里,他稍有些轻松。他理解别人读书会有快乐,但感受到不读书也有快乐。不读书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免除考试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讥笑,他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不读书才能让他维持做一个小男人的自尊。
    退一步说,再让他朱宏照待在学校里,还是学不到什么东西,他对学习彻底没了兴趣,用“绝望”一词来形容他对功课的情感一点都不为之过。
    朱大江听闻了乡村中学的决定也没有什么可惜,只是心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懊恼。
    半夜,宏照冷得直哆嗦,钻到草垛里,芦秆子扎人,搞得浑身痒痒的。其它地方又去不了,二黑那边是决定不去的,这个汉奸叛徒从此要远离十万八千里。
    家不能回,又没有地方去流浪,外面的世界对于宏照来说就像一团迷雾,万万不能涉足。
    回头一想,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回家大不了让老子狠揍一顿,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难不成他做老子的能打死他?想到这,心中便轻松了,便从原路返回。
    进院子时大黄叫了两声,蹿上来咬他的裤腿,宏照抬脚蹬了它一下,这瘟狗便跑得远远的了。
    屋里漆黑一片,宏照翻窗入户。刚把脚踮到地面,就被人抓住了膀子。灯点亮了,妈妈宏富宏文全出现在面前。宏富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房间。宏文竭力拉着愤怒的父亲,妈妈吴大脚在一旁哭。
    一顿狠打是免不了的,二哥没再坚持拉下去,坐在桌边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整个过程,宏照没哼一声,旁边的宏文流下了眼泪,宏照知道,二哥是个心慈的人。朱大江打累了,一身疲惫,又骂了一会儿,最后坐在一张破竹椅子上喘粗气。
    宏照一直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宏文走到大江面前说:“爷,让宏照起来吧。”说着要过来拉宏照,朱大江一跺脚,宏文又缩了回去。
    妈妈说,二子你睡吧,明天还要上学。二哥进了房间,把破房门摔得应天响。接着大江和大脚也进了房,宏照还是跪着,没有老子的同意是绝对不可以起来的,这是朱家的家规。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露脸,朱大江把瘫在地上的宏照从堂屋拎到院子里,扔了一把铁锹到宏照跟前。
    宏照心里清楚,这把刚刚修好的铁锹原来就是为他准备的,一夜之间他就完成了由学生变成了农民,这一角色的转换,这一切全拜刘早和白头翁所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仇,一百年都要报,不报此分枉为人!
    宏照的牙齿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一嘴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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