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达全师范毕业以后应邀在天成小学做过先生,肖金山是天成小学最优秀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中国的天已经大亮。几个资深的老教师经常谈起肖达全和肖金山,观地叙述绝不掺杂个人观念,对于发生在这两个白镇名人身上的事从不加褒贬。他们在太阳底下一边改作业一边互相补充他们当年的种种恩怨。个别老教师索性放下手头工作,捧着个茶杯,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在这方面他是权威,大家的眼睛便随着他动。
初到学校,宏照听了不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像个老实巴交的学生家长坐在边上,老师们笑他也笑,根本插不上话。不过宏照压根就不想插话,那段历史他永远无从知晓,插什么话反而让人感冒。
田校长在例会上再次强调了,教师在办公的时候不要上三代下三代地乱嚼蛆,裤裆出问题是生活错误,嘴上出问题是政治错误,裤裆问题犹可改正,政治错误不能容忍。
这么一说,办公室清静多了,没有人公开议论这些事了。
没故事听无聊了。宏照想到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到办公室后面打拳。办公室后面是一大片树荫,是练功的好地方。
练武的手法、步法、身法、腿法、眼法俱到,为拳术套路之上乘,身体练到坚硬似铁的内功后,便可达到“念之所至,坚于铁石,并指可洞牛腹,侧掌可断牛顺,去拳可碎虎脑”的高深境地。即使人体最薄弱的裆部,在“下部行功”完成后,也可‘虽曰隐处,亦不畏椎拢”。宏照没有师傅,仅靠一些民间手抄本临摹练习,坚持不辍渐入佳境。
隔着窗子,有一个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宏照打拳,他是茅玉堂,学校的民办教师。茅老师看了一会儿便出门跑过去,站在大树下观望。宏照旁若无人,只是拳打得更激烈了。野马分鬃、搂膝拗步、左右蹬脚,云手、独立、穿梭,海底针、闪通臂、搬拦锤。茅老师禁不住大声喝彩:“朱老师的太极打得太好了!”
宏照一个踮脚结束了招数。
茅老师递上一支烟,说:“朱老师你的拳打得太好了,凝神静气,形神合一,于行云流水间展现着纯粹的中国文化。”
宏照接过烟,笑了一笑:“瞎打了玩的。”笑中有些拘谨。
“刚才朱老师打了少林拳和太极拳,真让我开眼了。以前在部队,我们的指导员拳法也好,经常教我们打,只可惜那个时候不用功,连皮毛都没学到。”
宏照和茅老师接触不多,现在仔细端详,丹凤眼,卧蚕眉,通冠鼻,菱角嘴。面若傅粉,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宏照顿然对他生出些好感来。
宏照听说过茅玉堂的经历,部长首长的女儿看中了他,向他表达了意思,只要他点个头,立即可以提干。可是茅玉堂家乡有个表妹,是舅舅的女儿,表兄妹定了亲。现在攀龙附凤的机会放在面前,他举棋不定,头都想大了,硬着头皮写了一封信给舅舅,以为舅舅是大队干部,有见识有胸襟,一定能体谅他这个做外甥的难处。他慷慨悲歌,说几百年家族没出过大干部,今天难得有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求舅舅为了家族的振兴能够让他牺牲一下自己与表妹的爱情。写完信,装进信封,用浆糊封上寄出,茅玉堂真的掉了几滴眼泪。他相信表妹一定能支持他的事业,在事业面前儿女之情算得了什么?不见回信,他又写了一封信给表妹。接到茅玉堂的两封信,表妹自杀了,然后是茅玉堂的舅妈也就是未来的丈母娘喝了敌敌畏。虽然都救活了,舅舅的火气上来了,领着一帮子人到了部队大吵大闹,要求部队查处某军阀破坏军婚的犯罪行为,并要求立即让茅玉堂退伍回乡。军婚是高压线,谁敢碰!为了息事宁人,部队大笔一挥,着茅玉堂哪里来哪里去。好生一个茅玉堂,辜负了花容月貌,丢掉了锦绣前程,回到乡间做了泥腿子。
从那次接触以后,两个人经常往来,形影相随。两人的话题也一天天变化,从拳法说到学校,由学校说到人生,说到失意感伤处,便以酒浇愁对酒当歌。茅老师说:“人生的道路曲曲折折,要不是一件小事我一定还在部队,要是还在部队一定已经提干了,要是提干了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好在玉堂能够迷途知返,舅舅一家也原谅了玉堂的过错,最重要的是表妹至死守一的精神感动了玉堂。回乡第二年玉堂和表妹完婚,岳父大人不甘心女婿一辈子做个农民,托了一个乡里的干部,以退伍军人的身份把玉堂安置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
每当说起往事,玉堂总是分外怀念部队生活,那里有他的梦想和理想,有官家小姐以身相许的美好故事,有虎落平阳遭狗咬的憾恨,而他这个穷小子就好像一幅蓝图中的人物,画意那么美好而有远景,可惜被一帮无知的人撕得粉碎。
茅玉堂是个大烟鬼子,从早上进厕所到晚上上床,只用一根火柴。宏照戏称他香火不断。
学校是个造就文雅的地方,几个月下来宏照改变了不少,恋上了香烟,还有了瘾。抽烟不是打架,不会伤人死人,随他抽去,朱大江便懒得管他了。
教师工资低,很少有人买烟抽。口袋最不缺烟的是茅玉堂,和表妹结婚后住在女方家,女方家的经济状况在董家庄上数一数二,小两口子基本没有开销。表妹很体贴人,凡事都听玉堂的。玉堂在她心里就是一座巍巍高山。
宏照每天两三节课,没事就到办公室找茅玉堂玩,抽他的香烟。两个人云山雾罩,穷吹猛侃,旁若无人。坐在茅玉堂前面的是张玉兰,正规师范毕业,吃国家饭的公办教师。她一闻他们的烟味也不言语,径自就往外跑。茅玉堂看着她的细腰大屁股说:“你来迟了,她和厂里一个采购员结婚了。”
宏照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茅玉堂笑了,问:“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宏照心里说有,但嘴上却说没有。
“撒谎,一看你这个样子就是有。”茅玉堂还是有几份精明的。
“呵呵,我想有什么用,人家不一定知道啊。”宏照心中的痛感开始弥漫开来。
“宏照,你只要想就去追,一逮到机会立即把她正法了,女人就服男人的狠劲。”茅玉堂像师傅一样传授经验。
“没有机会,人家现在社办厂上班,工资比我高。”费春花进了厂上班,她一进厂立即引来了一群苍蝇。两个青年人为她干了一架,其中一个胳膊断了,石膏还没有拆。
“那你就应该去保护她,这个关键时候你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茅玉堂撺掇着宏照。
宏照暗想:这不是拿自己的热脸靠人家的冷屁股吗?自己委曲求全了,人家还不定让自己靠呢
下班后,茅玉堂不由分说,拖着宏照就跑就向西边工业区而去。
两人站在织带厂门口,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工从里面走出来,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抬头望茅玉堂,走远了还笑着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宏照笑了:“你回头率高,乡下姑娘没见过你这样的美男子。”
一直等到工厂关门都没见到费春花出来。两人有点丧气,宏照提议去洗把澡,两人便来到白石泉浴室。
白镇的澡堂子清一色是烧草的瓮子,白色条石砌成。共同泡澡的地方,各式各样的人走到一起“赤诚相见”,这也就成了各式人等会聚一堂的原始小社会。在这里,没有穷富贵贱和尊卑上下,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在这里,大家就是个简简单单少有社会属性的人。
这里的擦背师傅手艺不是一般的高超,搓背、按摩、洗头、刮胡子技术一流,尤其敲背的技能更胜一筹。有节奏的敲打声,清脆悦耳,如同一支催眠曲,能使你很快进入梦乡。白镇男人喜欢擦背,擦好了爬起来,洗过头冲身子。还未坐稳,两只热毛巾已经贴到后背,同时便有一问:“修脚吗?”一会儿,修脚的师傅会坐到面前来,小凳上绑个带罩子的油灯。修脚是一门技术活。用铲刀铲老皮,用刮刀刮脚丫,用单口刀挖鸡眼挑刺窝,还裹上热毛巾捏脚丫。修脚刮脚捏脚一条龙,加陪聊,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擦背师傅大多是老者,个个能说会道,手不停嘴不停。上下五千年、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活做完了,话还没有说完。要听下去,请你下回来接着听。
澡室有暖房和堂口。堂口类似于大统铺,澡价便宜。暖房则相当于今天的雅室,还有大暖房小暖房之分,里面有茶水、香烟、瓜子、花生米、糕点供应。澡价高、条件好的暖房是商贾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是语言交汇而滥觞的试音室。堂口,大家靠在椅子上,泡一杯茶,吸一支烟,话匣子就打开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人人都有发言权,王家的婆媳胜母女,陈家的子女不孝顺,有的在谈论中互相争论,互不相让。
那边大人开玩笑:“小伙啊,跟恩把劲刚脖子捏捏噻。”一个七八岁的小家伙爬到那人肩上,一双小手在他的肩膀捶打起来。“小伙啊,公二子上书房嗲?”小家伙说上学了。那人又戏谑道:“公二子就不派上书房,恩告宋你,出太阳不上,哈雨不上,刮风不上……”小孩很聪明,立马回道:“睬你个大姑拜,三年不上街。”众人一旁哈哈大笑。
小孩从浴池上来,骤遇冷空气,常有打喷嚏的,边上的大人往往立马接上一句话茬:“哎呀,狗百岁。”直到如今,还有人经常开这样的玩笑,有谁打了个喷嚏,边上冷不丁就有人来上一句“狗百岁”,当然,这只是戏谑之言罢了。盐城有这样一句俗语,叫“猪皮狗骨,三天两日”,意思是说猪狗受伤后没几天就能自愈。“狗百岁”的意思就是驱邪恶,保安康,这叫“接口福”,也叫“接口彩”。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狗叫。茅玉堂说:“兄弟,走,到我家喝酒。今天就睡在我家。”宏照推辞了一下,便坐在玉堂的脚踏车后面向董家庄方向而去。
路上,茅玉堂蓦地大喊一声:“费――春――花……”
宏照也跟着他喊:“费――春――花……”不想这憋在心中的话一喊出,竟再也控制不住,似长堤崩溃一般,一泻千里,越喊越不能自已,越喊越是凄厉,乡村小路上到处是他们的喊声。
茅玉堂又唱起他董家庄的民歌——
我跟姐姐隔块笆,
吃了姐家好早茶,
先是白糖泡炒米,
又是香油煮锅巴。
好姐家,
蛋匹子窖在碗底下。
我跟姐姐隔三家,
没有空手到姐家,
不是胭脂就是粉,
不是扎根就是花。
好姐家,
袖笼里还有几两麻。
到董家庄,天已经大黑。
冬妹已经把晚饭烧好了,坐在屋里打毛线衣。一进屋玉堂对冬妹说,今天我和朱老师喝几杯,你到庄上去买一瓶酒。
宏照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浏览了这个家。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角落里的书橱,里面全是书,不过宏照对书不感兴趣。玉堂走过来说:“全是在部队时买的书,退伍以后就没买过一本书。好在学校有书,再花这个钱就浪费了。”
冬妹拎个小篮子回来了,里面两瓶酒,还有一大包卤菜。宏照有些过意不去:“让嫂子忙了。”冬妹笑盈盈地说:“你们是兄弟们,说这气话做什么?”宏照觉得冬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肯定是个贤妻良母。
刚刚把菜布好,端起酒杯,老茅回来了。到家门口还拉了一声“磨剪刀来,戗菜刀”,声音故意拉得老长老长,夹带点抑扬顿挫的韵味。玉堂的父亲走村串户,磨剪子铲刀整整三十年了。
酷暑之下,他仍然穿着一袭旧军装,前胸是污渍,后背是汗碱,裤腿卷到齐膝盖。右肩上扛一张窄长板凳,一头固定两块磨刀石,一块用于粗磨,一块用于细磨,凳腿上还绑着个水铁罐。凳子的另一头则绑着坐垫,还挂了一个篮子或一只箱子,里面装一些简单的工具,锤子、钢铲、水刷、水布等。
老茅说,旧时的儿童谜语中,将我们这一行比喻得相当有趣形象,叫做“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骑着”是指磨刀人干活时骑在凳上,那自然是不走的了;干完活磨刀人扛起凳子走路,是人走,又怎么能骑呢?
玉堂立即让父亲坐到上首,为他斟了一杯酒。老茅是个豁达人,一坐下就说我成天骑着赤兔马,磨着青龙偃月刀,都不想回来了。说着举杯回敬宏照。
他继续说,我磨的刀虽没有吹毛立断的神奇效果,但将刃口放在指甲上,只需轻轻推一下,定能削下一小片指甲来。
茅婶死得早,全靠老茅一个人把玉堂培养出来。他端起宏照为他斟的一杯酒,仰头一气喝完,随手用衣袖一抹嘴角。
早上起来,宏照参观了茅家,三间大瓦屋,后面是个大院子,靠着河边养着鸡鸭,还种着一些极常见的花草,喇叭花爬上了墙头,鸡冠花红得像一腔热血,还有若干五彩单瓣的太阳花,全都张着拇指大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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