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田校长总让着他,让他在好多场面取得了胜利。旁观者都知道,徐国庆逞了口舌之快,并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利益。十年前,他是教导处副主任,十年后他还是教导处副主任,坐在宽宽大大的办公室整整十年。一张办公桌,一个面盆架,两张从校长室淘汰过来的旧沙发,还有一排装满学籍档案的木头柜子。
他的工作相当顶真,守着这些文件,就像守着军事重地。他是以副代正的副主任,然而帽子上的“副”字始终没人肯帮他摘掉,起码有两个手下在职务上超过了他,做了成人教育中心校的校长和中心小学的副校长。
老师们都说田衡太厉害了,始终不设正主任,始终让徐国庆做教导处的老大。
上学的时候,徐国庆成绩好长相好口才好,什么都比田衡强。田衡与一个小师妹交好,徐国庆三划两绕就把小师妹争取过去了。当时的师范在县城,两人回白镇同坐一条船。坐同一条船也就罢了,大不了两个人继续不说话,可徐国庆得了好还卖乖,偏把小师妹带回白镇玩耍。
一路水程,两岸芦苇,水鸟追逐着被翻起的白色浪花。
徐国庆和小师妹谈得起劲,田衡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鼻中发出轻轻的鼾声,可是思想一直在动。他在回想往昔的时光,和小师妹一起打乒乓球,一起登拱极台,一起到扬州参加朗读比赛……他从没向她表白过什么,他觉得感情是一壶酒,需要长期酝酿,历久弥香。可是没等到他开始酿制,小师妹就离他而去走向了徐国庆。其实说离不恰当,因为根本就没有合,哪来的离?
在船上的嬉笑声中,田衡藏起了一段羞辱,埋下了一颗种子。
毕业以后,小师妹没有跟着徐国庆回来,她的爷爷是供销合作联社的副主任,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供销社,从此劳燕分飞,然而白镇的两个师范生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明争暗斗。
六十年代,徐国庆因为出身问题一直被人压着;七十年代,田衡被破格提拔成中心小学校长,徐国庆的春天还是半阴半晴,就这么被某种力量轻轻地镇着。想调动,不放行;想入党,群众通不过;想升职,等老田退了再说。老田退了,老徐也就退了。老徐比老田大三个月。
徐国庆一生的走向早被好多人全面而细致地预测到了,他们就不把老徐当一回事了,包括学校的老师。
徐国庆的脾气渐渐坏了,遇事极易发火。凡是哪个和田衡走得近,他都没个好脸色,会寻机找茬,但收场往往不太漂亮。把人逼急了,才不管你什么主任不主任呢!
宏照是田校长的表侄,徐国庆经常把脸色给他望,宏照到学校来上班就没看到他笑过。
徐国庆对宏照说:“小朱,你也太随便了,把学生丢在操场上,出了事怎么办?”
宏照掏烟,徐国庆不接,他不接,宏照慌了。乡下人上个体育课也没什么规矩,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道理捏在人家手中,事实是自己做错了。茅玉堂跟他分析了,谁让你是老田的侄子?
茅玉堂在镇上找到一处公房,一个月五块钱房租,价钱倒是十分便宜,住得也安逸。这天宏照为茅玉堂搬家,两人在小酒店喝了两杯。吃完饭,茅玉堂回新家睡午觉,宏照匆匆往学校而来,不期在门口遇到徐国庆,他明显也喝了酒,可偏偏还要责问宏照:“小朱,你怎么迟到了?”
宏照吱吱唔唔说陪朋友谈话,耽误了上班。徐国庆当时就把脸拉下了,说:“你一个代课老师,不遵守学校纪律还喝酒,迟到了还这么有理啊?”
宏照大脑有点失血,不知如何作答,好在来了一个老教师,衣衫一拽把他拉走了,身后的徐国庆还在啰嗦。
到了办公室还未坐定,徐国庆就追来了,当着众多老师问:“体育室丢了三只篮球和一副单杠,是怎么回事?”
宏照:“单杠被我朋友借去玩了,篮球我不知道。”
徐国庆恼了:“你怎么可以把国家财物借出去呢!是谁支使你这么做的?”
宏照没听懂他的意思,徐国庆又继续发威:“篮球丢失,我看是你拿回家了吧?”
宏照辩白道:“钥匙不只我一个人有,你也有……”
徐国庆打断他的话:“你还狡赖!难道是我偷的?你偷了就偷了,你反正偷窃成性,偷鸡摸狗惯了……”
宏照偷过鸡偷过鸭没有偷过球。他最恼人家揭这个短,骂他老子朱大江老棺材他不生气,揭这个短就等于抽他几个耳光。眼见得宏照陡然变色,青筋暴起,大吼一声“老狗”,朝徐国庆扑了过去。徐国庆先是一愣,然后破门而出,宏照操起门边一把大扫帚,一路追将出去。
老师和学生全涌出了教室,挤在走廊上观看这场雪地追击战。两人围着操场跑了半圈,徐国庆就瘫在地上,宏照发疯似地用扫帚在他身上一顿猛抽。徐国庆破口大骂:“你个逼养的,让你打让你打。”脸上立刻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血渗了出来,还是骂声不绝。
田校长闻讯赶来,和几个老师一起上前夺下了宏照手中的扫帚……
徐国庆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赖在里面不肯出来,出来后又到乡里闹。一个代课教师打教导主任是仗谁的胆?他找到公社书记阮子雄,要求公社查出朱宏照的后台老板,强烈要求开除代课教师朱宏照,并列举出他无数偷吃扒拿的劣迹。
公社本来就不想管这些小事,徐国庆左一趟右一趟往公社跑。阮书记不免有些反感,说:“我绝不听任何一面之辞,党委马上派出调查组下去了解情况,最后形成处理意见。徐老师,你先回去上班吧。”徐国庆心里不舒服了,他明明是教导处副主任,阮书记居然称他为“老师”。在阮子雄眼里,他徐国庆就是一个普通教师。
他愤愤不平地出了公社大门,蓦然想起“官官相护,自古而然”这句话,阮子雄和田衡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今天他状告田衡,不等于自讨没趣吗?
果然事情处理得慢条斯理,调查组先召开了部分教师座谈会,了解的情况与徐国庆所反映的迥然不同。篮球根本没有丢,被几个老师拿去给孩子玩了。徐主任出口伤人在前,宏照动手在后,情有可原。徐与朱的矛盾是偶然中的必须,徐这个人心胸狭隘,处处打击报复人,被打完全是自找的,与田校长半点关系都没有。
茅玉堂和一帮老教师,在座谈会上把徐国庆骂得狗屎不如,都夸宏照这个小伙好,谁也不能开除朱宏照!谁开除朱宏照,他们就停课。
阮子雄派公社文教助理对徐国庆作了一番安慰,并责令朱宏照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书上交校长室,否则立即除名。老徐听说了座谈会内容对他不利,做干部的最忌讳的就是群众反对,再闹下去激起众怒就不好收场了。看到跟前有个台阶,就趁势而下了。
检查书自然是茅玉堂写的。他写这个蛮在行的,从意识形态的高度分析了个人思想,从观的角度分析了用拳头自卫。说到底这个检查书就是胡诌。田衡戴上老花镜扫了一遍便放下了检查书,对宏照说:“教训啊教训,以后千万要记住,不要再用拳头说话了。”
徐国庆在校园里看到宏照,老远就拐弯了。这并没有让宏照兴奋起来,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压抑。
宏照像往常一样上班,只是在学校里极少言语,像个没嘴的葫芦。要不就穿个破旧的蓝色线衣在操场上扔篮球,外面刮西北风他扔,外面下雨他也扔,把那面破篮板砸得扑通扑通地响。老师们都说他受刺激了。
茅玉堂有时也到操场上和他玩。打过球他们就洗澡,洗完澡就喝酒,每酒必醉,醉后总会说出一些老套的惊天誓言——苟富贵,勿相忘。但总要等到酒醒以后,才觉得好笑。一个民办教师,一个代课教师,哪天会发达?哪天会富贵?
宏文这年考大学差了五分,冬天一过春天来了,在家待不住了,收拾收拾当兵去了。二哥是个不一样的人,宏照常常这样想。二哥临行时对弟弟说:“不混出点儿门儿出来,绝不回家。”
第二天,宏照发神经,突然对玉堂说:“我不想待在学校了。”茅玉堂沉默。半晌,茅玉堂抚着他的肩膀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不劝你。但不管你走到哪儿,我们永远都是好弟兄。”宏照眼中涨满了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
曾经有个教师提醒宏照说,茅玉堂和你玩得好是看着田校长的。但他不相信,他一直认为,自己认识的茅玉堂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尤其他今天说的那句话“我们永远都是好弟兄”让他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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