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三十多岁的人,方方面面都表现得相当老成。他原先是县工业局副局长,因为点子多,在圈子里一直被誉为“小诸葛”。村支书联合会这个东西是个新鲜玩意,在周家集历史上从没有过,阮子雄提了个方案,刘瑞具体发明创造。
阮书记摆定了要抬举朱宏照,刘瑞迟早要回城,他在白镇就是一个过而已,顺水人情和锦上添花他是会做的,而且会做得很好。
宣读了协会领导小组名单后,有人质疑朱宏照不是党员不是支部书记,怎么能担任会长一职?刘瑞
当堂答复了: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党迟早可以加入,我们允许优秀的民主人士先行加盟。村支部书记联
合会不过是民间组织,没有任何规定做会长一定要是支部书记。如果必须是支部书记,明天让他下去担任
一个村的支部书记就是了。
聪明人都知道这就是个闲职,没必要深究,只有笨蛋才钻这个牛角尖。常务副会长朱宏照的真正工作并不是村支部书记协会,他真正的任务是保护领导同志的安全,协助领导同志料理一些日常事务。比如每天一大早,宏照要安排好阮书记的早饭,收拾房间后出行,或开会或检查工作,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这天,宏照买了一包早点送到阮子雄的房间。阮书记已经起床,正在听收音机的早间新闻。子雄示意他坐下,说:“你也吃点,马上有任务。”接着又问,“小朱,能适应这个新工作吗?”宏照吃着包子,心想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既然不好回答就不正面回答:“书记,我一定努力工作……”现在一言一行都在阮书记和刘乡长的考察之中,从今以后,要多做事情少说话,要用耳朵少要嘴,俗话所说的“言多必失”不是没有道理的。
阮子雄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公文包准备动身。史堡村昨天来电话说村委会改选出了点状况,请求党委增援。 “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到史堡去。”阮子雄关照宏照。
史堡村有史王两大家族,也不知道是什么历史原因,这两家一直鸡争鸭斗了几十年,没一天安宁过。史堡村有个族规,史王不得通婚,如果有人违背族命恋爱结婚,一定会受到族人的歧视,最后得不到好下场。
吃完早饭,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乡政府大院上了小街,早市已经过了,一路上还是有不少人,很多一脸谄媚地向阮子雄打招呼。
过了石桥,来到了南河边,河边停泊着一艘“水上飞”。
这是一种模样精致的小汽艇,因为速度快能掀起巨浪,在它附近范围的船只随时都会被推翻。今年一年,就出了两件这样的事故,农民和粮食全部倾覆水中,所幸没有人伤亡,最后公社赔偿全部损失。阮子雄撤换了司机,从区公所调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中年人稳重。
宏照扶着阮书记上了船钻进仓,坐到副驾驶上,宏照坐在后面,他边上坐的是办公室主任关锋,一脸疲倦,看样子他在船上等了好一会了。
马达启动,两支烟的功夫,汽艇到了官河村,费金洪一脸谄笑地出来迎接他们。阮书记喝了一杯茶,交待了几句话,手一挥说:“下一站董庄。”费金洪往宏照手中递了一盒子茶叶,阮书记笑着对费金洪说:“老费,我们是老朋友了,气什么。”话说完就上了船。
到了董庄,支书要泡茶,阮书记说:“不要浪费,把我茶杯加点水就行了。”阮书记交待了几件事,支书认真记了下来。他们正要动身离开,支书拎出一个蛇皮口袋,说:“听说书记喜欢吃咸鱼,家属腌了几条押秋草鱼,书记你带回去尝尝。”阮子雄也不气:“好的,下次到白镇我请你喝酒,就吃它。”司机老周提起口袋,扔到仓顶,用一根绳子系在围杆上。
到了小王庄已经是中饭时候。小王庄比较富裕,阮子雄经常在这里吃饭。一进村支部,他就喊了一声:“王支书,我们今天又要吃大户了。”王支书低头道:“大书记是贵,平时我们请都请不到。”村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全都到场作陪。这个妇女主任宏照早就听说了,上海知青,老姑娘,长相不好看。今天看来所言不虚,厚嘴唇,脸上一颗黑痣,长出一根毛。此刻,妇女主任叶卫青正里里外外忙着往桌上端菜。
王支书见了书记明显有些紧张:“书,书记,这全是土菜,全是自烧的。治保主任的儿子是厨师,手艺不错……”治保主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阮子雄和朱宏照上了一根烟。
“来,那就品尝品尝李公子的手艺吧。”阮书记自己坐到上席,其他人拉拉扯扯谦让着座次。阮书记提起筷子:“别酸不溜秋的,又不吃桌子,谦让什么,快点开始,肚子饿了。”大家笑了,也不再谦让,陆续落座。宏照看了一下,他们这边四个人,小王庄四个人,真是“不请不约,正好一桌”。
酒是好东西,增进感情、活络气氛、解乏痛快,但是酒喝多了就要坏事了,一醉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这时往往丑态百出,令人哭笑不得。阮书记一举起酒杯就说了这番话,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所以不敢过度劝酒。
八个人喝了三瓶酒。阮书记说:“今天酒不多不少,刚刚好。中午找个地方让我们休息一下,然后到下一站史堡。”王支书说:“已经安排好,就到我家,昨天就收拾了床铺,新被新毯子。”
王支书家离得不远,房子是新砌的,应该是庄上最好的房子。
阮书记一靠到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宏照没有睡下午觉的习惯,就坐在院子里面吸烟。王支书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袋子,交给宏照说:“会长,两条香烟,抽了玩玩。”宏照气了一番,随手塞进公文包里面。他知道这香烟是给阮书记的,他没有权利拒绝。
下午两点半钟的样子到了史堡村,没靠岸就看到支部书记王金堂坐在河边的土地庙门口烧着香烟,一脸没神的样子。阮子雄上岸第一句话就是:“这么没精神,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打通宵了?”
王金堂苦笑道:“大书记啊,现在哪有打通宵麻将的福气啊,矛盾太多,已经不让人安稳了哇。哎呀,会长也来了?”王金堂看到宏照,连忙打招呼。宏照点头一笑。
阮子雄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一起到了大会堂。
宏照一眼就看到了王成,在台子下面窜来窜去,忙得正欢。
宏照走过去,说:“你小子没有参与搞事吧?”
“领导,绝对没有。我知道你要来,跟我叔子说了,我叔子说他要绝对陪你喝一场。”王成是王金堂的亲侄子。
“少废话,你要保证安定团结,其他事以后再说。”
“领导,我是小角色,听你的。”
“先把下午的事搞定当了,下面的事以后再和你谈。”
“领导放心,今天不会出事,全是我手下,出了问题我全盘负责。”
“真的假的?我来了不会掉链子吧?”
“放心,你来了,我保证王家的人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两人轻轻握手,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
阮书记登上主席台,下面掌声响了起来。首先他讲了一通政策,穿插讲了“将相和”和“文成公主忍辱负重赴边和亲”的故事。好像做的一篇大散文,坐在下面的农民听得津津有味。
王成对宏照说:“这跟文成公主搭得上吗?”
宏照说:“你谦虚一点,阮书记是老牌大学生,比我们有水平。”
王成笑道:“听说阮书记学的是水稻,没想到他肚子里货色还真不少。”
宏照低声问:“你们姓王的违反选举法,到处拉票,有没有你啊?”
王成说:“哪有啊,我是懂法的人,不可能做违法的事。姓史的倒有不少人上蹿下跳四处拉票,要让史国庆当选。他们才违法了,真是贼喊捉贼!”
两人说话间,史家一个高个子男人站起来冲台上大喊:“说一千道一万,支书谁当我们老百姓管不了,可主任由谁当应该我们老百姓说了算。”下面顿时有人响应,会场开始像粥锅一样热腾起来。
阮子雄笑了,用手往下压了压,然而下面的声音并没有减下去。
宏照心中有些着急,他有个坏习惯,一着急就要尿尿,不赶紧找茅房就难受得厉害。巧得很,那个高个子发问人也往茅房走,宏照紧赶几步拍了那人的肩膀,接着递上一支烟。那人一愣,因为对方和他个头相当,在农村像这样的个头毕竟不多,而且看上去绝非一般人。练家子看练家子,一眼能看到底。
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没边没际地聊了起来,听话听音,这个高个子是那种说打就能上屋的狠角色,要不然,史国庆也不会把他请出来发言责难乡党委。
王成在不远处朝他这边看,宏照招手让他过来。王成憨笑一声和高个子打了个招呼:“冬哥。”高个子点了点头,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接了一支给王成,王成双手接过,转而向冬哥介绍宏照:“朱宏照,乡里干部,我的好兄弟。”
冬哥场面见多了,用力握宏照的手,宏照也略用了点力。两人对视良久,冬哥说:“你就是用柳枝打人的朱宏照吧?真是好功夫!”宏照笑道:“冬哥过奖了,冬哥才是真正的高手,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之幸。”冬哥一听这么受用的话,立时高兴起来,大声说:“有你兄弟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今天我做东,弟兄们一醉方休。”
宏照摇着冬哥的手说:“冬哥见外了,这个东应该由兄弟会,今天这个机会先让给我吧。”王成一旁说:“你们都不要气,今天由我来。”三人又气了一番,最后还是争不过王成。
“会议一结束,让阮书记先回去……”说完宏照看了王成一眼。
王成心领神会,立即说:“多大的事啊,非要争得面红耳赤,我看这个会不到五点不会结束啊……”
冬哥一拍王成的手说:“看我的。”径直走进会场,朝里面大吼一声:“开到什么时候啊?散会了,全给我出来,一切听党委政府的。”冬哥的话真灵,会场陆陆续续走了一半,史国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铁青着脸走出了会场。
阮子雄出来的时候天快要黑了,宏照上前向他简要汇报了刚才的情况,阮子雄破天荒地捏了捏宏照的手。
阮子雄由王金堂扶上船,然后朝岸上挥了一下手。马达启动,船动了起来,一转眼功夫便消失在茫茫水荡之中。
冬哥问:“为什么不留下阮书记?”
宏照心想让阮书记陪你喝酒真是做梦,但嘴上说道:“今天县上有大领导来,阮书记要陪的。阮书记刚才表扬你,说你识大体顾大局,要好好培养你呢。”
“真的?阮书记真是个好干部。”冬哥一脸的激动,这个激动绝不是装出来的。
“只要你冬哥愿意,我向阮书记引见,保证能给你弄个位置。”
“位置”这个词对于冬哥来说虽然陌生,但他还是能粗略明白其含义的,那就是台阶,进入上层社会的台阶。冬哥兴奋了,一把搂着宏照的肩膀说:“呵呵,难怪算命的王瞎子说我今年要遇贵人扶持……”
众人大笑,王金堂在旁边催了:“会长,时间不早了,喝起来?”于是一班人向村里一家酒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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