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白镇中学出来,开着我的破桑特拉,一路上眼里尽是下官河的水,清澈而透明。到河边时我见到了磊磊和习梅,准确地说我是先看到外公朱大江的,他老当益壮样子,操篙站在船头,一副船老大的强势和霸道。习梅一只手伸进水里不断地撩起清凌凌的河水,河中央几根芦苇向她频频点头,旁边有一个人搂着她的腰像孩子一样伏着,看不到脸,那是磊磊。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泥土和芦苇的气息,河上是如此寂静,可以听得到远处水鸟的叫声,中间不时夹着习梅银铃般的笑声。
我朝河上挥了挥手,朱大江把船头调过来,朝岸边撑了过来。我跳上船,船便晃了起来,习梅紧紧抱着磊磊,我看到了她的脸,皮肤微墨,眼眸特别明亮,一头泻洪般的长发披在肩上。真是水一般的女人。
磊磊叫我了:“哥哥。”
习梅也跟着叫:“哥哥好!”
我比磊磊大六岁,年龄上的差距让我觉得容颜上要差他一大截子。
船又向河中央撑去,朱大江乐此不疲,好像不是在撑船,而是又在领着一帮孙辈度过岁月的河流。不远处是青黛的芦苇荡,苍苍莽莽,一眼看到不边。这让我和磊磊想起了小时候在芦荡里捡野鸡蛋的往事,那时磊磊才四五岁。每次搜寻都不落空,用衣服裹好上船。照例是我撑船,我的撑般的师傅是朱大江,很小的时候他就让我学这门技术,从一开始在河里打转到熟练自如。
磊磊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野鸡野鸭了。”
朱大江说:“有的,经常有人在里面用网捕它们,还有人用枪打。”
磊磊说:“爷爷,放我们上去吧,我们进荡玩玩去。”
话音刚落,荡顶之上传出一声枪响,好像尖刀突然刺破了气球,“噼啪”一声就爆炸了。朱大江说:“董庄人又来打野鸡了。他们用的是土制的猎枪,政府抓得紧,他们总是东躲西藏地搞。”
习梅没听到过枪声,勒紧磊磊的胳膊说:“我们还是不要上岸吧。”
大江表示赞同:“是的,子弹不长眼睛。这些王八蛋!”
我和习梅谈了起来。习梅的父亲是内科医生,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独生女。嫁给了朱磊磊就注定舍出这个女儿。虽然心里不舍得,但父母终究斗不过子女,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我们谈话时,磊磊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懒洋洋地躺在习梅的腿上,唇上的胡须一根根清清楚楚地沐浴在阳光之下。磊磊真是长大了!
我说:“磊磊,谭小白要我接你们到白镇去玩玩,今天烧了好多菜等你们呢。”
白镇是磊磊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那个镇西的小院子他却没有去过。我的邀请他没有立即表示接受,而是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习梅。习梅说:“当然要去了,我正想见见嫂子呢,听说嫂子长得很漂亮。”
我又说:“小白在我临行之际特别关照,一定要把外公外婆还有磊磊一家请来,一家人在一起聚一聚不容易。”
小白有时脾气虽然坏,为人处事却是相当周全,我想不到的她能想到,我想到的她能想得更加周到。
船慢慢靠到了岸边,邱桂香已经守着了。我上前叫了一声:“三舅妈。”
桂香舅母招呼道:“哎呀,是木木回来了!”面部烧伤以后,桂香的笑就被扭曲的皮肉掩盖住了,但她的心是压抑不住的,此刻大家都能感受她的笑,特别甜美,再也没有卑怯和窘惶。
我和磊磊各有一辆车,一人开一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白镇。
一下车,我的手机便响了。是顺顺的电话。
“木木哥,你在哪儿?”
“刚到白镇,现在和磊磊在一起。”
“我在白镇,马上到你家,见一见大哥。”
我对磊磊说:“顺顺也来了,急着要见你,看来是想哥哥了。”
桂香脸上有些挂不住的神色出来了,磊磊拽拽她的衣袖,她便点点头:“你们到底是亲兄弟,我不管,我不会做坏人的。”习梅看来已经知道朱家的具体情况,看到桂香答应了,上前搂着桂香叫唤:“妈,你真是好妈妈!”桂香虽然面目可狞,但幸福和笑意已经充溢而出。
磊磊和顺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接触不多。那时顺顺还很小,磊磊出去当兵见面的机会少了,交流更少了。顺顺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犯嫌,也不因为爸爸是镇长而逞强,磊磊看着这个弟弟是顺眼的,只不过脸上不表现出来。有一次顺顺被邻居家一个半大的孩子欺负了,他上门把那孩子叫出来,挥手上去一个嘴巴,还狠狠踹了他一脚,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后再欺负我弟弟一次,我就打断了你的狗腿。”
回家以后,他朝顺顺说:“你也太没用了,怎么像个丫头,人家打你为什么不还手啊?”顺顺嗫嚅道:“我不敢……”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我哥是朱磊磊,看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朱宏照听说此事不仅没有骂他,反而表扬了他,说他像个大哥的样子。
一家老小进了白镇,在我的带领下走进我家小院。谭小白扎着白色的围腰,跑了出来。她把大家迎进屋子,特别叫了声“三舅妈”,并吩咐我赶紧倒茶。
磊磊四下打量这个屋子说:“这房子有年头了。”
这房子具体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听老谭说过,原房主叫张鸿泰,本世纪二十年代年从赵家大房典当过来,专营香烟和旱烟丝。旱烟制丝需经木榨压成烟块,再切成条饼刨丝。旱烟有生切、熟切之分。上述制作为熟切。生切是在烟叶采收时经堆黄后切丝,然后晒干。吸烟用烟具称烟筒,又名烟袋,装烟用物称合包。裕恒泰座东朝西,面向市集中心鱼市口,生意兴隆。张鸿泰头脑活泛,兼用代替币“竹钱”,竹面文字为“鸿泰烟行”和币值,均烙烫而成,文字凸现,韵味十足,楷书端庄洒脱,通体光滑亮泽,给人以古朴典雅之感。有一年修理顶棚,我就见到过这个小东西。
张鸿泰的老婆苗秀芬疯了以后,他便房子转手卖给了肖达海,价钱低得教人不相信。苗秀芬父亲通共,张鸿泰被伪军收买充当了眼线,一个老子一个丈夫让苗秀芬惶惶不可终日,先是抑郁症,后来精神分裂。走在街上说着胡话,张鸿泰生怕她说出什么秘密,便想卖了房子躲到乡下去了。之所以低价卖给肖达海是因为肖家的老二达全是锄奸队长,张鸿泰害怕肖达全和他算旧帐,想通过肖家老大从中讲点人情。说到底,就是保命。
张鸿泰是呆子,白白在镇上呆了那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肖家老大老二根本不是一路人。肖达海嘴上答应着就把这房子买了下来。难怪多年后他把这房子送给了肖扬东。解放以后,屋子又被肖达海重新翻修,在空地上砌了一溜子砖头,形成一个小小的院子。我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十年,总感觉有些阴森。
解放后,张家又回来了,在后街上租了个房子,张鸿泰到公家饭店里烧灶。苗秀芬更疯了,神志不清,像女鬼一样半夜经常溜出来,镇上人晚上一遇见她都跑得远远的。
老谭也不叫她名字,也不叫她疯子,叫她“痴小妹”,多少有点同情的味道在里面。老谭这么叫,大家也这么叫。渐渐地,苗秀芬这个名字被人淡忘了,人们开始乐于用一种欢快的口气说:“痴小妹来了。”哪家小孩调皮不听话,也是这话:“快不要哭,痴小妹来了。”小孩的哭声立即就止住了。
听说这个故事以后,我头脑中便时常浮现出痴小妹的身影。几年前,我见过这个老女人,衣衫褴褛,时哭时笑,有时追赶小孩,有时被一帮大人小孩围攻。他们一齐用小砖块掷向她的头颅和身体,她不知道疼,肮脏的脸上全是令人恐怖的笑容。他们笑着,叫着,欢呼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最快活是王德青。解放前他的老子在赵大房当差,经常在白镇和昭阳县城之间送信,老苗他们在半路上截住了他,把他腿打断了,要不是老苗讲情,当场就崩了。老王没有感念老苗的好,反而把仇恨结在了苗家身上。
王德青是个老神经,六七十岁了还像小孩子,捡起砖头砸过去,嘴里骂道:“砸死你个痴逼!”
有一次,老谭实在看不下去了,端起一盆水泼了过去,王德青一下子成了落汤鸡。王德青红了眼,老谭也不怕他,一手撑腰一手指着他说:“有种你来打我,我八十的人了,死得了。”
王德青瞪着眼睛骂着:“你个老不死,关你什么事啊?”众人知道他不敢动手,但还是在劝说他。王德青又骂了几声,极其尴尬地走了,摇摇晃晃的。
我说的几个人,磊磊只认识老谭。其他人印象不深了。
顺顺轻轻走了进来。我说道,顺顺来了,开始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