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姬已是哭的哽咽不止,泪流满面。
“陛下!陛下我可怎么办?”赵姬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如今您还在世,韩夫人就敢做如此打算,他朝您魂归黄泉之后,我必定生不如死!”
人还未死,妻儿便喜形于色,甚至开始考虑他死后如何胡作非为……
嬴成蟜和韩夫人这些年来一直陪伴着嬴异人,不比十几年不见的赵姬母子,特别是成蟜,几乎是看着他从牙牙学语长这么大。
十多年宠爱和养育,就换来如此结果。
秦王气得连手指都在颤抖,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来。
鲜红色的血洒在白色寝衣的袖子上,无比刺目,耳边是赵姬这个因为自己而受了十多年苦楚的女子哭声。
“可我又能如何……”气愤突然消失,秦王悲从中来,“……咳……我如今……只剩成蟜一子了!”
第43章
正在这时,殿外猛然传来一声高喝。
“陛下不止有长安君一个儿子!陛下还有一子存活在世间!”
秦王赢异人支起半个身体,看向宫殿门口。
“咳……是吕丞相来了?”秦王说道。
伴随着这道声音,宫殿大门被左右拉开,一身朝服手持笏板的吕不韦大踏步走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穿赭红囚服、衣衫狼狈的少年。
一旁的赵姬看到少年时,已经激动的站直了身体。
秦王握拳咳嗽几声,询问道“吕丞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不韦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嬴政。
形容狼狈的少年走向前一步,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没有跪拜,而是双手合拢、弯腰行礼。
“拜见父王。”少年平静的说道。
“这……”
秦王睁大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他身边的赵姬已经几步跑到台下,一把抱住那狼狈少年不肯松手。
“政儿!……政儿,你果然还活着!母氏好想你!”赵姬垂泪说道“听闻政儿你出事,我忧心的夜不能眠……”
被赵姬抱住,嬴政面上波澜不惊,身体下意识的僵硬几秒才慢慢放松。
这时躺在床榻上的秦王也终于回过神来。
“你……咳……你当真是我儿赵政?”秦王招手说道“过来,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嬴政用手拉开赵姬,顺从地走到床榻边上,还贴心的半蹲下来,好让秦王能继续躺在床榻上观察,而不是费力支起身体。
“父王。”嬴政平静的呼唤道。
秦王久病之下眼睛早已看不清楚,只好眯起眼睛靠近,再用手仔细摸嬴政面颊。
嬴政相貌生的极好,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五官在大体上与赵姬相似,可那侧脸下颌的线条弧度、疏朗锋锐的眉形、漆黑瞳孔又与嬴异人一模一样。
秦王端详着这样一张脸,便有九分认定了眼前少年的身份是自己儿子。
嬴政从怀中掏出玉符交给秦王,以验证自己的身份。
“是……”秦王半阖着眼睛,手指摩擦着玉符上的花纹,“……就是这个,这还是当年寡人在赵国时……咳……寡人的父王派使者交给寡人的,后来寡人把它交给你的母亲。”
言谈之中,已经是确定了嬴政身份。
秦王松开手,让嬴政这个新鲜出炉的儿子在自己的床榻边坐下。
“吕丞相,咳……这是怎么回事?”秦王声音低沉的问道。
刚刚看到嬴政还在世时的喜悦已经沉淀,秦王重新恢复到目光沉冷不辨喜怒的姿态,哪怕病重至此,他也终究还是一个帝王,不愿看到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发生。
“此事说来话长。”吕不韦拱手说道“我问陛下之令,处理迎接长公子尸骨回咸阳的事宜,却没有想到有人登上老臣府中求助,自称是长公子赵政,老臣一看到他的面容与陛下和赵姬夫人相似,便不敢随意,验明身份后就带入宫来。”
秦王听完后不可否置,打量着少年身上囚服,问嬴政道“这是怎么回事?……咳……函谷关不是传来你的死讯?……咳咳……”
嬴政将自己受到赵国李牧袭击、掉下山崖的经历简略讲述一遍,一直说到到达函谷关。
“后来如何?”秦王问道。
“父王,我等千辛万苦到达函谷关,却被守关关令拒之门外,只说是函谷关内爆发了瘟疫,不肯放人进去……”少年漆黑的眼睛凝视着秦王,那眼睛中并无委屈或恐慌,反而深邃冷漠,“……后来蒙将进率十万万秦军退入函谷关,我才有幸混进函谷关内。”
听到这里,秦王问吕不韦道“近来函谷关……咳……可有……奏折上报瘟疫?”
“回禀陛下,并无。”吕不韦说道“秦国境内,这几个月来都没有接到瘟疫之报。”
秦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政儿,后来又如何?……咳……你不是失足跌落下函谷关……咳咳……城墙了?”秦王问道。
“父王明鉴,我并非失足跌下,而是被人推下去!若非当时蒙将军恰好在城墙下接住,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嬴政说道“后来侥幸生还后,为防止再度被追杀,蒙将军便将我混入死囚当中,快马加鞭赶来咸阳。”
旁边赵姬听的又是一阵哽咽。
“我们母子在赵国尚且还可以侥幸留的性命,没想到回来秦国之后,却多次生死一线。”赵姬哭述道“政儿究竟何错有之?竟然遭受如此迫害!”
秦王那双因为久病而深陷下去的眼窝看上去冷漠严厉,人被这双眼睛盯着时,必然会感到阴鸷和害怕。
赵姬哭的哀怨,秦王却没有安慰,反而不辨喜怒的望着嬴政,脸上既无心疼、也无笑意。
“咳……你可知害你之人是谁?”秦王问道。
“难道父王不知晓?”嬴政平静的反问道“敢问父王,我若死在函谷关,何人获利最大?”
——何人获利最大?
——自然是除了嬴政之外,就是秦王唯一子嗣的长安君。
宫殿中安静几妙,紧接着秦王猛然暴怒!
“放肆!”
秦王气急之下,竟然用自己力气重新坐直身体,指着嬴政怒道“你言谈之中,不过是想说成蟜谋害你,好夺得王位!放肆!”
“陛下息怒——”
一国之君发怒,宫殿服侍的婢女寺人齐齐跪下说道。
吕不韦和赵姬也是身体一震,心中升起了些许胆怯,对望一眼后也可跪在阶下。
“好一场大戏!”秦王手指指向他们两人,冷笑道“咳……先是赵姬哭述自己命苦,再是韩姬口出狂言传入寡人耳中,紧接着吕不韦你带赵政来见寡人……咳……他又说自己受到的追杀,好一场大戏!”
好一场大戏!
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厌恶韩夫人及长安君母子,改立赵政为储君罢了!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都不过是为了这秦王之位而手段百出罢了!
阶下的吕不韦心头一冷,连忙叩首高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赵姬也无声哭泣,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委屈。
唯有年少的嬴政依旧平静以对。
“何必发怒,这其中种种是非曲折,父王心中自然明了。”嬴政淡淡的说道“若不信,大可遣人去调查,我若有半句虚言,便自裁谢罪。”
“咳……所以你认定是成蟜派人追杀你了!”秦王冷笑着说道。
“长安君不过十岁稚子,何来如此本事。”嬴政说道“但朝堂之上,总有蠢蠢欲动的大臣。”
这镇定自若的态度,反倒容易使人相信。
秦王合上眼睛几秒,再一次想到幼子长安君,心中悲怆难以言喻,一时间气血翻涌,咳嗽几声后,袖子上又多了一抹殷红。
嬴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伸手扶嬴异人躺下,又帮他盖好被衾。
这一番强打起精神的对答太过累人,秦王额头上直冒虚汗,闭目养神了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又有了些力气。
秦王重新睁开眼睛后,注意到身旁少年的赭红色破烂囚服和手背上的一块擦伤,顿时起了一点慈父心肠。
“政儿……咳咳咳……天色已晚,你先去偏殿休息。”秦王说道。
他又看向台阶下的吕不韦和赵姬。
“丞相和夫人也是,先下去休息,有何事明日再说。”秦王说道。
一直掩袖垂泪的赵姬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膝行两步,哀婉的说道“陛下,长安君如此容不得我们母子,他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妾心里实在害怕,您不如再将我们送还赵国为质,哪怕受人欺辱,也好歹能留下一条性命!”
秦王赢异人年轻时也在赵国为质,赵姬一说这话,顿时沟起他许多不快回忆。
“放心,咳……寡人绝不叫你母子二人再回赵国受委屈。”秦王立刻许诺道。
赵姬心满意足的退下。
等到所有人走后,古朴华美的宫殿重新恢复寂静。
姜黄色的纱帐内,病弱的秦王咳嗽几声,然后轻轻招手。
之前那个前来禀告韩夫人话语的、容貌寻常如同路人的寺人如同轻烟般走到帐前来,然后灵巧跪下。
秦王嘴唇微动,近乎无声的简单说了几句话。
寺人低头跪拜,然后领命而去。
几日后,秦王下令举办大朝会。
自从秦王病重后,因为身体原因,已有接近一年不曾开过大朝会。
朝堂宫廷内外传闻,陛下已经重病至不能走路,如今突然再下令举办大朝会,想必是与未来储君之位有关。
礼乐之声响彻云霄,三公九卿们在谒者的引导下,走过道路两旁旌旗仪仗,依次步入咸阳宫正殿殿门,站好后等待秦王驾临。
大臣们静默无言,偶尔交换个眼神,猜测着陛下今日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给长安君未来继位后铺路……
“趋——”
随着侍者的这道声音,身穿衮冕的秦王坐着辇车而来,然后被人搀扶至宝座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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