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连只鬼都算不上,只是鬼身上掉落的一抹执念,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而后坠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空域的冬日,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这个地方不比朝境的任何地方,总是泛着阴冷的气息,而阴沉的冬日,更是将这股气息挥散到了极致。
街上的行人们各个包的和粽子似的,或急促或蹒跚地走在结了冰的青石板路上。而尚且年幼的萧临春,个头还不高,轻而易举地就被人群淹没了去。
可在穿着毛裘或棉袍的路人中,只裹了一层单薄麻布外披的她,又显得格外突兀。
因着破了洞的布鞋,她的脚底板被冻得又僵又麻。她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将冻得通红的手缩进了袖中,指间还紧紧箍着缠着药包的线。
这些药大抵够娘亲吃上个三五天的。
她在心中庆幸着,哈出了一小团烟白的雾气。
周围的人声逐渐远了,她一侧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
地面变得更加崎岖了,坑坑洼洼的,她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洒了娘亲的药。
走着走着,眼前本该是空荡荡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
那绣鞋小小的,针脚十分细密,纳的紧实,上面绣着团团的莲叶与婀娜的荷花,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萧临春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的,笼着两团淡淡的红晕,盈盈的秋眸,小巧的琼鼻缀在那脸上,只叫人心底升起一股爱怜之意。
可她不该认识什么贵家小姐啊?
她这等住在这样脏乱小巷中的人,对巷边的乞丐倒还熟悉,这大富大贵之家,是怎么也高攀不起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细细瞧了瞧那张脸,想从中找到她为何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但这不瞧还好,瞧得仔细真切了后,她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一滑,险些摔倒地上去。
——这张脸竟是与她有着五分的相似!难怪她会觉得熟悉!
萧融秋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但那张还尚且透着稚气的面上,已然浮现了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与老练。
她也是上月因着爹爹那些侧房嚼舌根,才听闻爹爹在外竟与妓子有一个女儿的。
好在李叔的效率极快,不到一月便将爹爹这“流落在外”女儿的踪迹给寻了出来。
她此番来,便是要让她做个抉择。
幽幽袅袅的烟雾从面前的一小碗红豆粥中冒了出来,将萧临春那张被冻得苍白的脸稍稍暖了些许。
她一手捧着盛着粥的碗,一手还紧紧攥着那缠着药包的线。
碗中的红豆颗颗大而饱满,在窗牖倾泻而下的光中,泛着透亮的光。
萧临春平日里只喝过小米做成的稀粥,哪见过这么浓稠的粥,更没见过什么红豆,而面前的这碗粥其间还有花生与莲子点缀,气味甜而不腻,萦着淡淡的清香。
她舔了舔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之后小心翼翼地以左手捧起碗,顾不得瓷碗还尚且发烫,小小地吃了一口粥。
软糯的红豆无需多嚼便化在了口中,晕开了一抹香甜的味道。
萧临春又囫囵地吞了两口,只觉得这碗红豆粥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既然粥也吃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萧融秋就坐在她的对面,萧临春悄悄抬起头,偷偷瞥了她一眼。
眼前的姑娘穿着小袄,一片红上缀着云雪似的纯白皮毛,看起来就十分暖和。她有些羡慕,想变成与她一样的人,却又在这股艳羡之情只是冒了个头的时候,紧了紧手中的药,将目光缩了回来。
刚刚萧融秋与她说的话,还盘旋在脑中。
至于如何选择,她也有了个决断。
一个萧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萧融秋说得对,就算她与娘亲回到了萧家,地位或许还不如萧家的一个佣人。她们常年生活在破巷中,更不会懂得后宅的那些勾心斗角,更何况娘亲还疾病缠身。
若能用这个并没有什么用的身份,换到一笔银钱,换得娘亲治好身上的顽疾,也算得上一场公平的交易。
她定定地看着萧融秋,想故作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根本不屑于这个身份,但说出口的话语中还是带了隐隐的颤音。
而萧融秋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选择一般,一扬细眉,便令身边那个蓝布衫的男子递来了一包银钱。
她掂了掂手中的银钱,突地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血脉至亲,也是可以用冰冷的金钱计算的。
但她还是这样选择了,她没有把握能在吃人的后宅活下去,而这些银钱至少可以让她与娘亲过上数十年安稳的生活。
“妹妹要怎么给我看你的诚心呢?”
萧融秋的笑很美,透着大家闺秀的矜贵与优雅,但萧临春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尽数被她这看似温和的笑意给凝成了冰。
她看着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豆粥,眼前倏地有些模糊,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尚且透着余温的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李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下意识皱了皱眉,然萧融秋仍旧保持着那抹透彻的笑意,好似一眼便能看到她的心底。
她有些颤抖地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身躯害怕得都在战栗。
但在下一刻,却又决绝地用那些碎瓷片划过了自己洁白无瑕的脸颊。
细嫩的皮肤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样惨烈的画面,纵使李叔这种见多了炎凉世态的人都忍不住别过了头。
一抬一落间,她与萧融秋越来越不甚相似,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在抹去她的妄想,她的不甘。
萧融秋的眸色也不免动了动。
她本没想让萧临春这么做的,却没想,这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烈一些。
或许是为了保全自己那已被践踏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或许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萧融秋看得出她很害怕,但她手上的动作竟没有迟缓一分。
从此,那破巷中少了一对穷困潦倒的母女,而繁华区多了一个带着重病娘亲的丑姑娘。
真相往往是最残酷却也最直观的。
萧临春被这回忆吓得颤了一下,滑下了商折霜的手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商折霜会说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娘亲死后留下了一枚玉佩,而化为了一抹鬼魂的她,只想着要找回自己属于萧家的身份。
这大抵是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执,所以才会终日徘徊在人间,不愿放过自己。
或许是因为萧临春参透了自己的执念,早该醒来的商折霜倏地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桌上已然收拾干净,她的手也被她枕的有些酸麻。
她正欲抬起手来,舒展舒展筋骨。但在这本该有些燥热的夏夜中,一只不知从何而来、冰凉的手,却在刹那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上还带着湿滑的水珠,瘆得她瞳孔微微放大,脑中的弦也紧紧绷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临春:别人吸猫,我吸商折霜。一口提神醒脑,两口永不疲劳,三口长生不老。(大雾)
第6章 子夜(六)
商折霜使了劲,下意识地一反手,那人痛呼一声,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
她定睛一看,早上为他们引路的堂倌此刻正木讷地站在她的面前,面上有些怔忪,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的反应会这么大。
商折霜冷冷地拂去了手腕上残留的水珠,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她虽在人前表现的性子颇为开朗,却极讨厌别人触碰她。
“商姑娘……”那堂倌瞥见到商折霜不悦的神情,一下更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是公子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
——虽然他到临走前也没再提过她。
但他只当是公子是贵人多忘事,把商折霜还在风露楼的事情给忘了。
“若您刚刚抬起手来,就会打翻桌案上的花瓶……这花瓶碎了事小,伤到您可就不好了。”他有些无措地解释道。
他在这儿守了商折霜一个多时辰,生怕她醒来之后出不去风露楼。
因为无聊得紧,他便在守着商折霜的闲暇之余,又擦了擦雅间内那些积了灰的东西,是以手上才沾了些水珠。
商折霜按了按额心,瞥了一眼悬于空中的明月,换上一副温温的神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离丑时约莫只差半个时辰。”
商折霜捋平了被压得有些皱了的衣襟,直起身来对着那堂倌微微一颔首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堂倌本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如今见她不仅不计较,还向他道谢,扬起一张笑脸来,面上也飞过了一丝红晕。
——不得不说,自家公子的眼光还真是顶顶好的。商姑娘的美不同与寻常女子,明艳而不羁,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张力,叫人只瞧上一眼,便难以忘怀。
难怪空域中这么多姑娘赶着趟儿想嫁给公子都没辙!
“那我便先走了,替我向司公子道声谢。”
商折霜琢磨着还有件事情没办,是以话也说得飞快,只想着早早脱身。
那堂倌微微一怔,显然因着这颇有些生疏的称谓感到迷惑,但不到片刻,他便替商折霜找好了理由。
姑娘家嘛,既然没过门,矜持些也是应该的!
“我会与公子好好说的!”本着讨好未来夫人的原则,那堂倌换上了一副迎接贵客的标准微笑,将商折霜送出了风露楼。
夏日的夜晚偶尔刮过几丝温热的风,闷闷的,透不过商折霜的红裙,只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湿热。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段红绳,将长发草草地束起。
但这随意的举动,却仿佛带出了什么东西来。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一甩衣袂,只是一缕执念的萧临春,便被她从袖中甩了出来,险些被夜风刮散了去。
商折霜本以为萧临春知道了前尘过往后,便会回到鬼身上去,好好投胎,重新做人,却没想到这玩意竟然如此没皮没脸,还死缠这她不放!
她冷着脸睨了她一眼,刚想转身就走,可这萧临春却伸出了两只鬼爪子,紧紧扒住了她的衣袖,任她怎么甩都甩不开。
“你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既然顺路,商姑娘的轻功又这般好,便捎带上我一程呗……”
“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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