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似的佳肴由穿着葱绿、宝蓝色衣衫的宫娥和内侍捧上席来。
正值冬日,殿中纵然烧起了暖暖的炭, 但殿宇空旷, 依然有挡不住的冷意从头顶和脚底下流进来。
尚膳监使尽一身的手段, 烹龙炮凤,又盛在垫着棉絮、浸着热水的暖盒里,安置在席案上的时候也依然浮起了零星一层油花。
乳白的颜色浅浅浮在汤面上, 就是阿讷看见了, 也不由得有些嘀咕。
容晚初处之泰然。
她执了双箸, 随意地略略动了一、两口, 就仍旧放了下来。
命妇们还络绎地往前头来, 笑容比三春的仙葩还要明艳,语调温柔又谦卑, 宛转承奉着宫中的贵主们。
这些人这样的姿态,前辈子却是容晚初少有见到的了。
庙堂中的人比寻常的人更善于揣摩风吹的方向, 上辈子里, 因为升平皇帝日渐的荒唐和衰颓, 到后来,纵然还有百官的家眷坐在这座殿堂里, 一颗心却早就都飞到了容、甄氏族的府上, 对于宫中的嫔妃们, 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客套礼数罢了。
这一回,君王倚势而起,攻守之势逆转,这些人自然就生出别的心思。
形势比人强。
容晚初神色平静, 心中倒并不因为这样的前倨后恭而生出波澜。
就有个靛色圆领袍的内侍脚步匆匆地沿着门边溜进殿来。
阿讷被小宫女扯了衣袖,回头看过去,不免微微有些惊讶。
她退后来问了两句,就重新回到案边上,压低了声音同容晚初禀报道:“九宸宫的戴公公求见。”
九宸宫只有一个戴公公,就是大太监李盈的干儿子蔡福。
“贵妃娘娘,”他立在阿讷的身后,压低了声音,神色十分的谦卑,道:“陛下使奴婢来问问娘娘,前头西番使者献上了一头雪狻猊,娘娘可想去见一见?”
容晚初听见殷长阑的名头,心里就有些懒懒的。
男人昨儿夜里乘着她微醺,诱她说了许多话,做出那些羞人的事,又趁着她还没全醒过神来,哄着她睡下了。
等她一大早睁开眼,就看见男人身上裹着昨儿宴饮的玄色衮袍,蜷缩着睡在她的床沿上。
明明高大的身材,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同她一臂的距离,唯恐唐突了她——就好像前头那个登徒子换了个人似的!
她只是翻了个身,男人就睁开了眼,含着笑意看着她,她被那饱含深意的目光看得脸热,忍不住伸出手去推他,手却被他握在了掌心里,细细密密地亲吻……
容晚初脸上生红,羞于回忆下去,对上身边侍女和内监笑意满盈的脸,又疑心天下人都窥知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生硬地问道:“雪狻猊?”
蔡福听见她在沉默之后开了口,当即应道:“正是。”
他微微有些感叹,道:“那狻猊不知道怎么就落在了西番人的地界,通身的白毛,看着就十分的气派威风……”
容晚初听他这样说着,也生出些意趣。
她道:“也未尝不可。”
蔡福就笑道:“如此娘娘只管略等一等。”
朝宴上有郑太后坐镇,容晚初是晚辈,没有独自离席的道理。
她微微点了点头。
蔡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没有过多久,就有内监进门来传天子的谕旨。
皇帝要与众人同乐,郑太后也率众欣然相赴。
正陪伴在她席前的官眷凑趣地道:“可见陛下是最纯孝的了,便是得了天赐的祥瑞之兆,也要同娘娘共赏。”
郑太后面上原本挂着笑意,却被“天赐”这两个字戳中了心事,目光回转来在容晚初脸上停了片刻,慢慢地道:“皇帝是仁孝天子。”
容晚初正与甄漪澜一左一右地拥扶在她的左右。
除年夜里发生的事还不足一日,在场纵然有极为敏感的外臣感受到太后娘娘言辞之中的暗流,却也无从探寻内里的汹涌。
容晚初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郑太后炯炯的视线,意外地与甄漪澜有顷刻的四目相接。
甄漪澜察觉到容晚初的回视,似乎想要露出个笑来,嘴角却不知何故平平地扯直了,就显得有些僵硬。
容晚初不及多想。
她搭着郑太后的手,眉眼温和地笑了笑,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四平八稳的,仿佛任凭郑太后说什么话,也只不肯接招。
郑太后就淡淡地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甚至还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赞道:“好孩子。”
众人都不知底里,见郑太后和容晚初面上都笑晏晏的,一团和气地往前廷去了。
西番的使臣有一头棕黑色蜷曲的头发,高鼻深目,跪在广场光洁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仰起头来的时候,深碧色的眼珠在日光里反射着诡秘的流光。
鸿胪寺官员在一旁压低了声音,申斥道:“好大胆,安能窥视天颜?”
那使臣嘴角歪了歪,露出个莫名的笑容来,操着流利的大齐官话道:“听闻中原的皇帝是天神的子孙,我们的狼神是天神忠诚的朋友……”
他在鸿胪寺官员渐渐黑沉如锅底的面色里笑着停住了口,道:“你们中原人真是太有趣了,一面尊重皇帝就像尊重真正的神明,一面又喜欢毁掉你们的神明。”
这位年轻的使臣是个中原通。
那鸿胪寺官员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想要斥责他“满口胡言,大逆不道”,一面又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贸然开口又被他堵了回来,就警示式地盯了他一眼,告诫道:“陛下要亲自检视你带来的狻猊,兹事体大,你等不可轻忽,不可造次。”
那使臣“啊”了一声,懒懒地道:“少卿大人放心好了,我们的正使是族中最强大的驭兽师,即使是饥饿了三天的饿虎在他面前也会温驯得像一只猫。”
鸿胪寺少卿语带讥诮地道:“下官险些忘了您只是西番的副使。”
年轻的西番男人挑起嘴角,轻佻地笑了起来。
一行内、外命妇以郑太后为首,浩浩荡荡地到了殿前。
殷长阑亲自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年轻的天子身形高挑,端正肃穆的衮服掩去了一身枪戟般的凛冽,犀角玉带拦腰束出略显清瘦的线条。他腿长步阔,三两步就走到了郑太后的面前,躬身道:“劳动了母后。”
郑太后含笑与他应答,一副母慈子孝的欣欣之象。
殷长阑脚下一转,就顺势站在了容晚初的身边,遮蔽在广袖底下的手探出去,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容晚初面上浅浅飞红。
她不敢抬头去看身侧的男人,目光端端正正地投在前方,也不知道蔓上耳廓的轻红出卖了她的情绪,就听见耳畔男人低低地笑道:“阿晚还生我的气?”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朝人家耳朵里吹气。
容晚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睛里,才觉出自己入了彀,被他握住的手恨恨地在他掌缘掐了一把。
气势汹汹的,落到实处的气力却甚至不足以缓片时瘙痒。女孩儿大约是最后时刻又想起自己今日戴了护甲,殷长阑明显地感受到那指尖在触到肉上之前又收了一收。
总是这样只想着待他好。
殷长阑心中柔软极了。
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被掩盖在罗袖底下,没有教人窥见,但皇帝眼睛里只看得见贵妃娘娘一个人,和肩并着肩时自然而生的亲昵气氛,都让看到这一幕的人避过了眼,心里重新估量着宫中的局势。
也有人将目光暗暗地投向了郑太后的另一侧,贤妃甄漪澜正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突如其来的注视没有任何感应。
旁人心中的波澜涌动并不挂在容晚初心上。
她自以为狠狠地警诫了殷长阑,就稍稍地纾解了心里的羞窘,思及目下的场合,主动向后退了小半个身位。
殷长阑握着她的手却微微加重了力气,道:“阿晚,他们总要习惯你站在我身边的。”
非但如此,在送了郑太后入席之后,还依然扣着容晚初的手腕,将她一路留在自己的身侧。
容晚初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
龙禁卫在殿前的广场上设起了齐腰高的栅栏。西番使团中的力士在围栏里布置了木架、水火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看上去颇有声势。
跟在西番副使身后的鸿胪寺少卿有些黑脸,道:“白狻猊在我们大齐朝是祥瑞之兆,不是江湖班子里做的戏耍。”
那副使嘴角一掀,笑道:“大人,我们也只是为了向你们的天子展示瑞兽的灵性。”
第56章 贺圣朝(3)
鸿胪寺少卿脸沉如水。
乌古斯通纳尔是西番人使团的副使,会说一口熟练的大齐官话, 甚至在大齐典籍的理解方面胜过许多普通的中原读书人, 连鸿胪寺安排给使节团的狄鞮在沟通上都远不如这位副使流畅准确。
他姓“乌古斯”, 这是西番皇族的姓氏,少卿原本以为他是乌古斯汗的儿子,但使团中的其他人似乎对这个副使并没有多么尊重。
西番使团的正使也姓乌古斯氏, 是西番汗王的嫡次子, 使节团中还有一位棕发蓝眼的妙龄少女, 据说是乌古斯汗最宠爱的女儿, “纳什海的明珠”, 在这个时候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其用意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西番使节团的其他成员在面对两位名正言顺的汗王子女与这位副使的时候, 态度实在千差万别。
少卿也曾怀疑过他是乌古斯汗的庶子——由来自中原的女奴生下来的那一种。
但他的眉眼完全是西番人的特征,没有一点中原人的影子。
捕风捉影的猜测难以宣之于口, 西番人与中原的交通此前也已经断绝了多年。鸿胪寺少卿只能板起了脸。
他对通纳尔这种惫懒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 又无从下手, 只能警告式地又深深盯了他一眼,道:“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你们的公主留还在我们的驿馆里, 相信她也不会希望出现其他意外。”
乌古斯通纳尔仿佛有些意外似的, 歪着嘴角看了鸿胪寺少卿一眼,道:“听说你们是礼仪之邦,自古就有哪怕两个国家已经打起了战争,也不会互相杀死对方的使节的传统, 并且一直以此为荣。”
他面上堆笑,但那一眼里的诧异和调笑意味让身经百战的鸿胪寺少卿也忍不住老脸发红。
通纳尔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双手扣上了腰间的围带,微微地提了提,脸上的调笑流畅地切换到了尴尬,道:“大人,我眼下有些不方便……”
鸿胪寺少卿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通纳尔看着他作难的脸色,道:“早上驿馆提供的蒲桃粥实在是太美味了,我没有忍住就多吃了一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不对?”
——对什么对?
元日大朝会上百官朝觐,是大齐君臣的重礼,也是外邦使团此来最要紧的一件事,身为肩负重责的副使却因为一碗粥,急于出恭难以朝拜天子。
说出去只怕贻笑于天下人。
鸿胪寺少卿目光冰冷,却还是在乌古斯通纳尔涎着脸的无赖笑容里败下阵来,道:“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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