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门扇被屏风隔开,深色的棉布窗帘很厚,严严实实地将窗户遮盖起来,冷色调照明灯管不太稳定地亮着,电流偶尔呲啦呲啦地响,但都被不太大的交谈声遮盖住了。
不太宽敞的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两个班的男生,四五十人分成好几个队列。前面的男生相互比了一阵身材之后推推搡搡地小幅度打闹起来,像两只得了多动症的猴子。
肖悦琼皱着眉站在后门口,她是来帮二班的男生们发体检表,本来这事儿应该由男生体委杨程来做,可杨程误拿了女生的体检表,于是刘玉(女生体委)拜托她过来这边交换一下,按照姓氏排名,肖悦琼是二班女生中最后一个做体检的,还不急着排队。
男孩子大概都有种争强好胜的天性,玩笑般的打闹很快变得有些认真起来,后门口的一个人影直直向她撞过来,肖悦琼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得一个踉跄。摇晃的身子被扶住了,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身后滚烫的胸膛,眨眼之间,她被人抱在怀里,耳畔响起略微熟悉的低沉声线:“小心。”
她很白。抱住肖悦琼的瞬间,王敛涵心中猛地跳出这个信息。
肖悦琼很白,每一寸肌肤很均匀得白,似乎并没有因为夏季的考验而断层,像一尊釉色饱满的白瓷,在人群里漂亮得反着光。肩背线条笔直流畅,像一颗小白杨,两条细长的腿从校裙下伸出来。女生大概没什么肌肉,身子软绵绵的,王敛涵甚至闻到了她发顶的香味,是一种好闻的花香。刚刚过来排队的时候,王敛涵看到肖悦琼站在后门,不由自主地也站在了对方身后,他承认自己大概是有些颜控。
此刻他抱着她,两个人靠得极近。这个姿势,王敛涵低头说话时气流径直喷在对方耳尖上,怀里的人真的太白了,以至于他稍稍一注意就能清晰地看见那一小片皮肤变红的全过程,像滴在水里的染料慢慢晕染开,从耳尖扩散到整个耳廓。
王敛涵松开手的瞬间肖悦琼几乎是蹿了出去,刚才撞到她的人也停止了打闹,小声道歉。王敛涵默默等了一会儿,肖悦琼才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唇抿得很紧。
“谢谢。”女生对他道了谢,她犹豫了一下,旋即对他说:“你能帮我发一下体检表吗,我……我还要回去体检。”虽然是请求,却听得出干巴巴的。
“好啊,”王敛涵接过体检表。刚才那种情况,貌似又踩到她的雷区了。无心之失,但王敛涵不仅没有感到抱歉,反而滋生出一些隐秘的满足感。他卯足了劲想撕开肖悦琼虚张声势的外衣,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有趣的灵魂。
“好久不见,”王敛涵略微向后退了一步,以示对肖悦琼要求的尊重,随即发起了进攻,“你最近在躲我?”
上次体育课过后王敛涵有一周多的时间没在办公室见过肖悦琼了,若是蒋老师托她带话,肖悦琼也会委托其它人代传。王敛涵回忆了一下事件的起因,开口补充到:“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肖悦琼有些生气,因为男生的随意揣测,更因为他只是随意揣测就直戳真相。她想要辩驳几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有攻击性的句子,半晌只是指代不明地说了句:“你对谁都这么自作多情么?”
自作多情的揣测,还是自作多情的关心?王敛涵显然没有顺着她的思路研究这个问题,也没有露出什么她所预期的尴尬神情。
“当然不是。”男生几乎瞬间就脱口笃定地回复道,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起来,“我只对好看的人和我喜欢的人自作多情。”
那不就是……肖悦琼像是被轻薄了似的,面颊肉眼可见地漫上一层深浓的粉,她霎时哑口无言,又不能因为一句油嘴滑舌的玩笑而翻脸。
“你有病吧!”她白了王敛涵一眼,按耐下羞恼和气闷,迅速想要离去,“无聊!”
王敛涵却拦住她的路,肖悦琼本就肤白,脸红起来显得尤其粉粉嫩嫩,又因当下无可救药的尴尬低着头,眼睫一个劲地蒲扇,平添了好多分可爱。王敛涵弯弯唇角,忍不住要逗她:“生气了?”
“没有。”回应十分冷漠。
“哦,那就是害羞了。”王敛涵语气顿了顿,轻笑着感慨道,“好红啊。”
“这是热的。”肖悦琼不明白这个人话怎么这么多,她故作镇定地反驳着,却被今天一连串的尴尬气得眼神潮湿,眼尾红得像是快要哭了。
“我又没说是脸,你就急着对号入座。”逗弄肖悦琼大概是人生中最有趣的事,“我是说——”王敛涵突然附身低头凑过去,呼出的气流直直冲进肖悦琼耳孔里,男生用温醇的嗓音吐出一个很亲昵的词汇,“耳朵。”
嘴唇也是红的,王敛涵在心里补充道。
肖悦琼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王敛涵会吻她。然而男生见好就收地退开身,给她让了路。
他总是喜欢开玩笑,肖悦琼偷偷瞄着男生的侧脸,在心里这样想着。
体检过后整个校园都躁动起来,国庆假期之前,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拉开帷幕。肖悦琼缩着身子坐在折叠椅上,听着广播里念着秋高气爽的台词打了个哆嗦,深秋的太阳遥遥挂在天边,些微无几的热度还没来得及到达地面就被寒风吹散了。
一班的驻扎地就在二班旁边,离她不超过一米的距离,肖悦琼不由自主地时不时偷瞄一眼,王敛涵上午开幕式后就再没出现过,男生作为学生会的成员似乎格外繁忙一些。
班级约定俗成的规矩,运动员不用写加油稿,肖悦琼短跑是强项,加上可以逃避这项任务,顺势报名女子二百米。预赛排在第一天上午,没过多久就开始检录,肖悦琼足够幸运,体育特长生都被分在别的组里,令她得以以小组第一成功晋级决赛。更幸运的是,等她再回到班级领地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消失了一上午的人。
王敛涵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向两班中间的走道伸着,横向截断肖悦琼的路。他招摇地朝对方挥手打招呼,随即半侧着身从包里掏出一瓶运动饮料来递出去:“我看见了,很棒。”
肖悦琼没伸手,看不见似的站在原地,王敛涵把饮料塞进人手里:“拿着吧,多买了一瓶,明天决赛加油。”肖悦琼胸前的号码布还没取下来,王敛涵瞧见最后两位数时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在确认什么,旋即笑起来,他在女生疑惑的目光中将外套拉链向下拽了一截,又把领口扯大了一些,别在短袖T恤上的号码布顿时显露在对方眼前。
05,05。两个人尾数一模一样。肖悦琼其实知道男生下午有比赛,但此刻也对这个巧合感到意外,她故作不知地问道:“你报了什么项目?”眼底的惊讶货真价实,自然得没露出任何破绽。
“1500。”男生对她眨眨眼,“来看的话记得给我加油。”
“我要给自己班加油。”肖悦琼冷漠拒绝,男生一副不相信她这么有集体荣誉感的表情,她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杨程也参加这个项目。”
“你和杨程是初中同学?”
“是朋友。”
“朋友啊——”男生拖长了音,脸上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半真半假地问道:“我们是朋友么?”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肖悦琼脚边的小板凳歪斜地突出走道,她偏头时看见,不能忍受似的皱着眉,拿脚尖用力踢回去。
“好了别生气,”男生闷笑一声,边说边夹着一摞表格站起身,看样子又要忙起来,仿佛这次出现只是为了道贺,“我不问了。”
肖悦琼没敢回头,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手中的塑料瓶,等人走远了才转过身去,男生的背影扎根在她的眼里,熠熠生辉又遥不可及,山岳那样沉闷地压在心头。
1500米的比赛漫长又无趣,但观赛的人还是意外得多,密密麻麻地围在跑道外侧,杨程开跑丝毫没有保留实力,一直在前领跑,他双腿像是安了两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直游刃有余地匀速迈着,反倒是王敛涵低调地跑在中段。
肖悦琼和杨媛一块儿找了个靠近终点位置站着,杨媛是杨程的妹妹,比他们小一届。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拍,高挑的女生扎着俏皮的丸子头,身边还跟着一个稍矮的,她带着几分讨好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挤一挤可以么?”
肖悦琼不太情愿,却还是侧身让了让,女生拉着人挤了进去。
“哪个是你喜欢的学长啊?”矮个的那个问道,因周围嘈杂声音略大了些,肖悦琼顺带听了一耳朵。
“最帅的那个!”女生兴致勃勃道。
“黄衣服的这个么?”第三圈结束,杨程穿着骚气的明黄色运动短上衣从肖悦琼眼前飘过去。
“你什么眼神啊?”女生不满道,“跑第五的那——啊现在第四了!”
杨媛也听到了,更不满意的说,“你什么眼神啊?黄衣服的怎么就不帅了?”
女生的声音激动起来变得有些尖细,肖悦琼下意识看过去,霎时愣了愣,王敛涵一直在做缓慢的加速度,刚趁她分神的功夫又超了一个人,还没等她仔细数一遍确认,女生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王敛涵!加油!王敛涵!”
杨媛也不服输:“杨程!加油!加油!你是最帅的!!!”
这一声喊得十分卖力,几乎有些破音,附近没站几个一班的人,王敛涵意外地偏头看了看,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肖悦琼的眼睛。肖悦琼本一眨不眨地盯着王敛涵,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惊,心脏擂鼓似的跳起来,她不知为何笃定王敛涵在看她——男生隔着喧嚣与人海和她遥遥对视,像一个奇遇。
翻涌的情绪像涨潮的海,一波一波漫上来,男生马上就要擦身而过了,肖悦琼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有力地攥紧了,她先于意识本能做出反应,焦虑地、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双唇蠕动着,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像晦涩的咒语,被生疏而艰难地吐出来,声音却小极了,只有气流微弱地通过,小到她自己都听不见。
最后一个身位的距离,唯一一次不计后果的冲动眼看无疾而终,无可救药的挫败感扩散开,男生是恒星,可她却像追赶月亮的人。可最后万分之一秒里,男生朝她打了个响指,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王敛涵读懂了那个精简的句子,肖悦琼说:“加油。”
杨程将第二甩开近半圈,他将右手食指竖起,比成一举在头顶,狂傲地、不可一世地在所有人沸腾的欢呼声中跑过最后一段距离。肖悦琼没有看这段招摇的表演,那些喧嚣与躁动她全然听不见,她失了魂似的遥望着王敛涵,看男生渐渐超过第三,又以极其微弱地优势压过第二,朝终点奔跑,朝着她奔跑。
杨程还处在兴奋之中,看见杨媛,激动地抱了上来,又伸手去捞肖悦琼手中的纯净水。肖悦琼还以为杨程要抱她,鬼使神差地向后躲了躲,将杨程从身前推开。
王敛涵已经到达终点了,在目光可及的不远处,男生从同班同学热情的围拥中挤出来朝肖悦琼走了两步,他面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额角挂着细汗,边走边拿纸巾擦拭着,单调的动作也好看得刺眼。男生声音还有点喘,看了一眼转身找别人要水的杨程,戏谑地调侃道:“也要给我一个拥抱么?”
肖悦琼忍不住嘴脸扬起一点儿弧度,她默不作声地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将攥了很久的瓶子递出去,声线甜美,像那瓶有点甜的农夫山泉:“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