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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追着神容返回的,还有一队本该护送她的兵马和山宗的贴身侍从。
    长孙信特地见了那侍从,才得知前后详细: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给了和离书就离开了山家。
    侍从随之向他呈上一张单子,说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他们一路追来,正是为了这个。
    单子上列着山宗给神容的补偿。
    当朝有律,凡夫妇和离,夫家需一次给清女方三载衣粮。
    山宗这张单子直截了当,给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所有。
    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够神容富足一生的。
    长孙信这才相信山宗是真离开了山家。
    不是简单的离开,而是一下脱离了这豪门大族,走得干干净净。
    若骂他薄情寡义,还真未见过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对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
    可他的确翻脸无情,一句婚后没有夫妻情意就轻言别离。
    长孙信却最想骂他狡猾!
    他脱离了山家,要问责就该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间追拉牵扯,倒显得长孙家不讲道理。
    长孙信甚至都有点钦佩他这说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头如何,因着顾及神容心情,长孙家刻意没有打听。
    后来只听说山家长辈对神容是极其不舍的,似乎还有来赵国公府走动的意向,但也只是听说。
    只因那年国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储一番波折,险些酿出兵谏,之后北疆又有外敌侵扰。
    朝局动荡中,长孙家和山家都忙于应付,一时谁也顾不上谁。
    而这桩本该掀起轩然大波的大族和离也无人太过关心,就这么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认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兴。
    谁成想,那人如今竟然“诈了尸”……
    驿馆客房内,长孙信想到这里,皱着的眉头还没松。
    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团练使,竟一点风声也没有。
    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头看着她从祖传木盒里请出来的那卷书。
    打从军所里回来,连着两日,没见她有过笑脸。
    长孙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连卷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那可就要坏大事了,凑近道:“阿容,你若觉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军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们,离那姓山的越远越好。”
    神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我为何不自在?我无过无错,该不自在的是他,要回避也是他回避才对。若真如此行事,倒显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长孙信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头,继续看卷。
    恰巧,门外来了个随从,说是幽州刺史派人来请郎君了。
    长孙信起身,又瞄神容,见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无事便好,我还需去见一见幽州刺史,如今幽州节度使的职衔是空着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后面我们的事少不得还要借他助力。”
    神容随意应了声,听着他出了门。
    待到屋内安静,她手上书卷合了起来。
    其实早又想起军所里那一幕来,当时他就坐在那里看了她半晌,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不对味,随手扔开了靠着的软垫。
    “少主?”紫瑞听到动静,从门外往里看。
    神容端正跪坐,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干过,云淡风轻地问:“东来伤好了?”
    “还在养。”
    “那你还不去照应着?”
    紫瑞忙称是,离开了门口。
    神容将那软垫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传来个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点儿!人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贵人做甚,扰了他们算什么,误了事才要命!”
    这声音粗嘎的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来,是那日吵醒她的那个。
    她收起书卷,走去窗边。
    院角里钻出个大胡子男人,风风火火地朝后方大呼小叫:“快啊!妈的,脚软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着,一名护卫悄然过来,请示是否要将他们驱逐。
    她摇头,叫他们都退下。
    好好的探地风被耽搁了,她正好没处出气呢,现在既然遇上了,若再听见一句不敬的,定要逮着这嘴欠的杀一杀威风。
    大胡子还没再开口,院外遥遥传来了别人的叫唤:“来了来了!”
    接着是一阵马嘶。
    有人从外进了驿馆,不止一人,脚步铿然,仔细听,像是马靴踩地,混着兵器甲护相击之声。
    神容循声看去,果然有队兵穿廊进了院内,领头的还很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在军所里挡了她半天路的汉子。
    那大胡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来收人?”
    汉子回:“屁,可不止我来!”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开头。
    余光里瞄见那大胡子一溜烟跑了过去:“山使,您亲自来了。”语气忽然恭谨无比。
    “嗯。”
    她一下转回头去。
    回廊入口,男人携刀臂下,缓步而入。
    他是低着头进来的,手中拿着张黄麻纸在看,一身黑的紧腰胡衣,束发利落,长身如松。
    大约是出于警觉,站定后他便抬头扫视院内,只两眼,目光就扫到窗口。
    神容视线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不自觉扶着窗框站直。
    山宗与以前一样,一张脸轮廓分明,目光锐利,身上似永远带着几分不羁。
    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的母亲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里,神神秘秘地给她看。
    她瞄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评价:“尚可。”
    其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能说出尚可,那便是很满意了。”
    她没承认,只在母亲将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
    一张男人的侧脸,走线如刀,英朗不可方物。
    据说是画师煞费苦心才从洛阳描来给她瞧的。
    后来成婚时站他身侧,偷瞄到的也是这张侧脸。
    她对这张脸记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经他寥寥几次返家都很短暂,彼此只是仓促地见过几面,她也能在军所里一眼认出他来。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转过了头:“货呢?”
    大胡子立即喊:“快!交货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着的几个同伴陆续从院角钻出来,推推攘攘地押着几个披头散发、装束特异的人,那几人被一根绳子绑着串在一起,如死鱼一般被扯过来。
    山宗手里的纸一捏,丢给胡十一:“去叫驿丞张贴了。”
    胡十一走了,大胡子往他跟前走两步,之前嚣张气势全无,还赔了一脸的笑:“山使,一共五个,两个奚人,三个契丹人,咱们从边境那里捉到的。”
    他点头:“干得不错。”
    大胡子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奖。
    山宗提上刀:“将货交接了,自行去我军所领赏。他们的住处我要搜一遍。”
    大胡子忙给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么就来了群狗屁贵人,将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儿几个只得挪窝去那犄角旮旯里。”
    “是么?”山宗笑了声,往他指的那头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时,盯着他走去的方向,回味着他那声笑,忽也一笑,衣摆一提,转身出屋。
    大胡子正与山宗带来的兵交接那几人,忽见远处那间顶宽敞的客房里走出来个年轻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轻纱,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
    他呆了一瞬,脱口就问:“什么人?”
    “你骂过的贵人。”
    大胡子一愣,就这么看着她过去了。
    神容此时没有心情管他,刚穿过院落,又有两个护卫悄然跟来,再次被她遣退。
    她独自走过长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里,看见几间拥挤的下房。
    门皆开着,似是被踹开的,锁歪斜地挂着,摇摇欲坠。
    刚走近,一袭黑衣的男人矮头从正中那间走了出来。
    神容与他撞个正着,隔了几步站定。
    她轻轻扫了他两眼,忽而开口:“团练使是何等军职?”
    山宗撞见她毫不惊讶,居然还挺配合地答了话:“总领一方驻军,负责练兵镇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装的罢了,挑着眉头感叹:“你离了山家,仅凭一己之力就坐稳了这一方军首,可真是叫我钦佩。”
    若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反讽,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尘,还接了一句:“那确实。”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点,眼珠微动:“是了,你定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过来。
    长孙神容,他岂能不认识?军所里看见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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