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事并非什么急务,谢别在家养病也不是一味躺着,此时稍迟疑了一番,低声道:“臣倒是有个不算好的主意,或可兼美,只是……恐怕要担些风险。”
“哦?”李澜这回倒是没想到,认真地望过去,看见谢别抬起那双时常含着一泓春水谦逊微垂着的眼睛回望过来。
他认识谢别这么多年,却像是才看清了这双眼。
……
是一双漆黑的眼。
黎平端详着抱膝蜷缩的皇帝,着意盯着他的眼瞳。
旁边胡开正小心翼翼地拆开李澜左手上的包扎,看着他手指上深深浅浅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最早割下的口子几乎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的极细疤痕;日间割的那一道却还皮肉都绽着,叫人看着都觉得疼。
李言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薄薄的眼皮泛着一圈红,和他怀里的红眼兔子很相称。
却听得李澜认真地问胡开:“胡太医,这药引是不是只能割手指上的血?孤这五根手指上快没处下刀了,右手要拿笔批奏疏的,伤不得,割手腕可以么?”
胡开吓了一跳,忙道:“手腕岂能动刀的,殿下勿忧,容臣细看……”
皇帝的长睫毫无征兆地一错,落下泪来,滚到琼雪白的兔毛上,吓得那兔子抖了抖,直往他怀里埋。
黎平不动声色,却见皇帝被兔子一拱,像是回过了神似的,继而露出些茫然无措来,像是困惑于自己为何落泪。下意识地往李澜那边望,望见他手上的伤痕,又忍不住收回了目光,抱着兔子蜷得拢了些。
黎平点了点头,趁李澜正和胡开一道琢磨指头上何处下刀的时候,忽然走到龙床边,低声问:“陛下觉得他是谁?”
李言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喃喃地叫他“平哥儿……”,又顺着他的手指往李澜那边看。只一眼,就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收回了目光,搂着琼又落下泪来,嗫喏着说:“他是……是谁?是……他是……是李……李沦……”
他吐字极困难,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有千钧重的力道,压在他心上,坠在他舌尖,叫他。可黎平不肯放过他,犹自追问:“李沦那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活该挨千刀,你哭什么?”
“李沦……他……李沦……他是……”李言答不上来,越发颤得厉害,闭着眼只流泪,不肯再说话。
直到李澜端了那滴血参汤过来,才有些惊讶地叫道:“父皇怎么哭了?”
黎平还不想把那一点说不上来的起色告诉他,便摆出一副你少见多怪的嘴脸来,哼道:“他不是常哭么,总不过是被你气的。”
李澜听得委屈极了,瞪了他一眼,低**放软了声音道:“父皇不哭……你就要……就要见到你的澜儿了。来,把这药喝了。”
“澜儿……”李言慢慢地睁开眼来,怔怔地看着李言,眼泪落得越发厉害,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满心里都是饱胀的酸涩和痛楚。
李澜怎么看得了他这般情状,自己都快哭了,急忙拿了手帕小心翼翼地给他揩去,翻来覆去地低声哄:“你不要哭,不要哭……你要什么,你给我说……你先把药吃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父皇,你不要哭了……”
黎平见状,便也上前一道来哄,总算哄得皇帝趁热喝了参汤。李澜犹自不安,拉着黎平问:“父皇是不是不舒服,身上疼了,才哭成这样?黎掌院,你快给他仔细看看,他怎么……”
黎平知道缘故,是以很有几根成竹地道:“殿下勿忧,我老人家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上,保管到时候还你一个好好的皇帝就是。”这般说着,倒也还是坐到了龙床边上给皇帝诊脉。
李言嘴唇微动,似乎念叨着什么,只黎平听得清楚。
“他是……是……他是……”
“他……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淮王李溶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便是爱看坊间话本。
他父亲端悼太子被乱党弑杀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中,宫乱之时被身材纤巧的母妃抱着从狗窦里钻逃出去,才为端悼太子保下这一脉香火。
他知事时已在封地做藩王,皇叔李言早已践祚,他母妃倒没什么心中不满。能挨着宫墙狗窦,绝不会是盛宠的妃子。若端悼太子还在,她或许连亲王府的太妃都做不得,只能做个郡王府的太妃。是故淮王太妃只是很心平气和地吃斋念佛,安贫乐道地教诲儿子要惜福,小心做人,安稳度日就是。
李溶自幼无人管教,也不需要学什么文武艺——他本就是帝王家了。读书习武都是草草敷衍,大了些便敷衍都懒得,镇日只看听戏话本,并不是一个很有出息的贤王。此生遇见过最大的凶险,也不过是遇到一个连年落第的半疯书生闯上门来,叫嚣什么淮王殿下是端悼太子之子,是名正言顺的大宗正统。
那书生被他母妃叫人打了个半死,连夜解入京中,后来听说还在西市被剐了一遭。
李溶对此并无触动,倒是他母妃很是风声鹤唳了几日,更紧张兮兮地把他书房里一些好汉聚义的话本都给烧了,叫他颇为惋惜。
他很以为母亲是杞人忧天。不同于不是久居深宅就是久居深宫的母妃,他见过皇帝好几次的。这位叔父虽然说乍看阴沉了些,但也没有书上说的那种鹰视狼顾或者环头豹眼的凶恶面相,甚至还长得颇为俊美,想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哪怕不以貌取人,话本上的昏君亡国前大都滥杀宗室,才会落到孤立无援,他想这个皇叔总不会不知道的,多少要顾及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