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杜孟勋带领麾下文武百官前往燕京郊外祭宗庙、拜孔孟,出行队伍却遭到不明势力刺杀,硝烟火光里孔庙被毁,杜孟勋本人身受重伤,不得不提前中止活动,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这是杜孟勋这一年来第二次陷入危机,但可惜,幸运之神不是每次都站在他这一边的。这一次,他并没能再次睁开眼睛。
变故就发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杜孟勋计划里合该绵延千百世的大周帝国荒唐得如同儿戏一般,仅仅存在了十三天就宣告夭折。燕京势力二度洗牌,杜政府内部群龙无首,躲在别处伺机而动的革命党也揭竿而起,双方在燕津江的地盘上打得不可开交。
没了杜孟勋压制的杜政府就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在革命党暗中扶持起几股中小势力、打压妄图走上杜孟勋的复辟老路的大势力的一拉一踩中,杜政府迅速分崩离析,革命党趁机夺回政权,仍延续民国纪年,一切规则律法照旧。
一系列新闻迅速通过各种方式传到了全国各地,各大报纸杂志上都有文人在歌功颂德、欢欣鼓舞,可目之所见,广城的百姓似乎都对这个新闻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对他们而言,谁来当权似乎都并没有什么区别,杜政府也好,革命党也罢,他们始终都在给洋大人点头哈腰,齐鲁大地上至今仍插着太阳旗,广城沪城再怎么霓虹闪烁、热闹繁华,他们仍还是终日为生计奔波。
这是一整个民族的麻木。上头的口号喊得再怎么响亮,底下的百姓依旧看不到希望在哪里。世界阴晦黑暗,他们日复一日地摸黑前行,前方始终没有出现曙光。
十月伊始,坐落在沪城的《华国青年》杂志社又收到了新一季度的经费汇款,庄彦书拿着这个钱给大家伙结工资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不见喜色,一片愁云惨淡。
年纪尚小的小曹从庄彦书手里接过几枚银元,说了声“谢谢庄哥”后就低头抿唇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忽地停下了步子,咬牙转头问:“庄哥,大老板她、她……”
庄彦书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账单子,道:“你知道,我是去宜城参加了她的葬礼的。”
这话一出,小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其实杂志社的人里除了庄彦书,他们其他人跟大老板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大老板是在最他们最低谷的时候延续了他们的梦想的人,她从来没强迫他们要给予她什么回报,反而一直在付出。她的才华横溢,她的满腔正气,都让他们向往和叹服。
有些人天生就是该闪闪发光的,他们随意立于这天地间,就是一个民族的脊梁。如白萍,如他们大老板,如这世间千千万万抛头颅洒热血的人。
当初大老板的死讯传来,他们杂志社上下的第一念头就是不信,可没过几天,戚府的葬礼请帖就发到了庄哥手上。上个季度结束的时候,他们收到了新的汇款,全杂志社欣喜若狂,都以为是大老板回来了,可到宜新去一问,才知道大老板早在最开始就为他们杂志社专门拨出了一笔钱,让宜新的财务每季度定时汇款。
从希望再次落入绝望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这几个月以来,杂志社内部都难有笑声。《华国青年》上《资本论》的翻译才刚连载了个开头,他们每一期都会在那一版面开天窗,等待一份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到来的稿件。
“庄社长,新一期的投稿给您送过来了,您来签收一下啊。”
外头传来邮递员的喊叫,庄彦书应了一声,拍拍小曹的背,转身出去了。
从《华国青年》打出名气后,杂志社收到的投稿就越来越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他们几个人换着笔名精分投稿,面前凑出一期内容的艰难时候了。也不知大老板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为他们高兴?
肯定会的吧。
庄彦书把沉甸甸的投稿包裹分给众人审稿,自己回去接着算他没算完的账。小曹也领了一叠稿件回去,坐在桌前望着那银元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勉强打起精神整理起了稿件。
跟杂志社有签约的笔名来稿放一边,新人投来的散稿放一边,读者来信再另放一边……
小曹重复着机械的整理工作,目光散漫没有焦距,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个地方。
等等!
这份稿件,这份稿件是……
心脏先于他的意识狠狠一缩,他颤抖着把那份稿件取出来,微微泛黄的稿纸上,赫然是最新一期的《资本论》译稿。
……
《华国青年》的忠实读者们都很高兴,因为最新一期的杂志总算没有再开天窗,之前断更许久的《资本论》翻译也重新开始连载,只是译者的名字换了一个,不再是竹文。但奇怪的是,这位新译者的行文方式和遣词造句都和竹文先生颇有共通之初,再想想前段时间盛传的竹文先生得罪杜政府当局的传闻,大家都了然地点点头。
这个年头,换个笔名啥的还是很正常的嘛,理解,理解。
普通读者都能想到的事,从前杜孟勋那些旧部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廖文诚看着杂志咬牙切齿。
戚笑敢,戚笑敢她竟没死,她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知道竹文就是戚笑敢的人并不多,无非杜孟勋身边的几个亲信而已,可恨他们都在不久前那场变故中遭受剧变,哪怕没死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那戚笑敢明显跟革命党有勾结,就算他知道她是始作俑者又如何?竟是不能对她产生半点威胁!
最高兴的莫过庄彦书等人了,虽然大老板并没有额外留下只言片语,但他们知道她还没死。当晚庄彦书就买酒买肉回杂志社办起了宴会,众人猜酒行令,一扫几个月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好不快活。
冬去春来,夏走秋逝,唐沅在广城的日子过得忙碌而规律。化工厂和研究所制造出来的产品都被安托万的人运到了大洋彼岸,变作真金白银又流回了她的口袋,这些钱又被她拿去变成了各类实业工厂和学校医院。
钱实在是个很好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就属它最接近万能。广城租界里那些前沿人才也渐渐走进她的地盘,为她所用,她创建的国货品牌,也成了这个时代少有的能追赶甚至超越洋货的东西。
等革命党再次上台站稳脚跟后,唐沅就借着先前沈月藻他们的路子,向政府当局递了一份计划书。
关于军工业体系构建的计划书。
纵使民国已经建立了有些年头,但眼下华国的许多产业却依然延续着前朝的模例。不是他们不想改,而实在是有心无力。华国政府缺钱缺技术,最缺的是人才,无论想做什么都饱受掣肘,不得不去跟洋大人点头哈腰。
更别说,虽然杜孟勋倒台了,全国一大半地方依然掌握在各地军阀的手里,中央下达的命令并不管用,军阀有军阀自己的钱袋子,他们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放弃自己的利益。
这种种原因,都直接导致了华国迟迟不能构建起自己的军工业体系,什么都得用洋货。都说靠山山倒,一旦如今的局势出现变动,扼住了华国各业命脉的列强立马就会翻脸,打击华国经济,乃至让华国市场整个陷入瘫痪。
一手创建起革命党的先驱、如今的民国总统方士行先生是个高瞻远瞩的人,他早看到了这些弊病,却苦于迟迟没有改变的良方。
但唐沅在这短短一年在广城做出的成绩,却让他看到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而正好,对方也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了一份漂亮的计划书。
政府很快派人来到广城和唐沅接洽,在详细考察过唐沅名下产业的运作模式后,他们向中央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报告。方士行亲自阅读了这篇报告,越是看下去就越拍案叫绝,他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眼光没错,这位戚小姐当有大才。
他亲自提笔,郑重地给唐沅寄去一封邀请函,邀她至燕京详谈。唐沅欣然赴约,在燕京呆了大半个月,改组建设军工业体系的改革方案就被基本敲定了下来。
这次改革是以广城为基点,唐沅回程的时候,队伍里多了不少政府派来的相关专家。这些人中有青壮年人,也有双鬓斑白的行业泰山,人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熊熊斗志,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此去将完成华国现代化路程上一个伟大的壮举,他们的祖国会因他们而强大。
但,世事总是无常,时代的阴霾从来就未曾消散过,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这年深冬,新年快到来的时候,方士行却因长期伏案操劳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病来如山倒,又是他这样的年纪,一场病把身体里的沉疴隐疾都激发了出来,短短三两个月,他竟是连下床也不成了。
更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是,方士行尚在病中,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施良竟带领军队突然发动政变。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同军阀和鹰国搭上线的,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后,施良已经囚禁了方士行一家,成了临时代总统。
施良上位后,方士行在位时推动的项目方案被通通叫停,随唐沅千里迢迢来到广城的专家学者们又匆匆离去,作为近几个月以来深受方士行器重的新贵,唐沅甚至直接被施良禁止踏入燕京。
若是唐沅的底气再弱些,没有这些产业和加洛林家族的支持,她毫不怀疑施良会直接派人捉了她,丢她入大狱。
第150章 被牺牲的原配(23)
燕京两三年之内, 屡遭剧变。若说杜孟勋之事还可以说是唐沅一手谋划,那施良发动政变, 就完完全全处于她的计划之外了。
在原身的记忆中, 前世这个时候杜孟勋甚至都还没死。他还好好儿地坐在他的皇帝宝座上,方士行仍在为革命党四处奔走, 自然更没有施良什么事儿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带来的影响,早已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命运。前路一切都是未知的, 她掌握的那些信息早已无法支撑她一帆风顺地走到最后。
兜兜转转,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似乎都化作了泡影,一个杜孟勋死了, 另一个施良却又冒了出来, 这个国家最终还是落入了军阀和帝国列强的手里。那么多人的牺牲,在施良上台的那一刻都尽数化作了笑话, 那些鲜活的生命和热烈的灵魂如同当车螳臂, 徒有一腔孤勇,却依旧被车轮毫不留情地碾做了尘泥。
纵使知道历史的必然进程, 知道那最终的胜利, 但此时此刻, 唐沅心中依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憋闷,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她的心口,让她怒吼无声、呐喊无门, 千百种情绪纠缠在一起, 不得发泄。
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是她诞生之地的映射,因为她骨子里流的是华夏人的血,当她珍之重之的故土在她面前被这样糟践时,那种恨和不甘就来得格外浓烈。
1088和她的精神体相连,对她的一切情绪都感同身受。它想,这或许就是它的宿主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纵使再不同的时间空间里穿梭辗转,她始终对“我”这一概念认识清晰。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她可以是任何人,但她首先是唐沅,是她自己。
女伯爵赫莎不会在乎这个华国如何,开国太|祖萧韫也不会,但唐沅会,因为这是她视作“母亲”的土地。
唔,一言以蔽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吧!
1088在自我意识里皮了一下,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更多的还是心疼。
唐沅独自一人来到码头,广城邻海上海水蔚蓝,车船来往,看上去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千里之外燕京的风云似乎丝毫没能影响到这座城市,然,有什么东西却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潮,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涌动着。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88,革命党消失了。”
军阀和鹰国操控下的所谓“革命党”,只会是帝国和资本的门下走狗,施良为了争权夺利引狼入室,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便是他自己,也再控制不了事情的走向了。
事已至此,革命党已经不足以倚靠,她只能、也必须另寻一条出路来。
1088隐隐有些不安:【宿主……你想做什么?】
唐沅抿唇不语。
1088立刻急了:【宿主,你如果直接插手的话,小世界的规则肯定会限制你的!】
这跟萧韫那个世界并不能相提并论。在各民族区域各自为政的封建时代,唐沅纵使当了皇帝,改变的也不过只是一朝一代而已,可在近现代世界,宿主一旦插手,影响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格局。更别提,这个小世界的限制本身就要大得多,世界意志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唐沅扰乱世界线的。
唐沅不置可否:“我没有违背主神和它的协约,就算是世界意志,也没办法直接把我排斥出去。”
这就是铁了心要搞事情了。
世界意志的确是没办法直接排斥任务者,但身为这天地间最高规则的执行者,神不知鬼不觉地使点小手段却还是容易的。
1088生怕唐沅吃亏,忧愁得意识体散开又聚拢,却也知道它家宿主做的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祈祷一切顺利,最后一个世界,万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冬去春来,又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候,燕京传来了总统方士行因病长辞的消息。他为革命事业奋斗了一生,最终却还是没能看到这个国家真正站起来的那一天,便化作了一抔黄土。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病逝,还是“被病逝”,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士行一死,对施良的最后一丝束缚也没了。
方士行的遗体在公馆里停了数天,丧礼却迟迟未办。施良为了占据方士行留下的全部政治遗产,要求由他出面为其主办葬礼,却遭到了一众革命党元老的反对。
双方僵持多日不下,施良一怒,干脆派兵包围了公馆,方士行遗孀幼子皆被困在其内,不许任何人进去探视。
一周后,元老们妥协了,同意由施良来主办总统的葬礼。
方士行在早春的残雪中被埋入泥土,一同被埋葬进去的,还有千千万万革命党人奋斗半生的期盼和理想。
两个多月后,唐沅收到了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燕京的电报。
是关于沈月藻几人的消息。
当初离开江城前,双方互通了联络方式,原本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当真一语成谶,这就派上了用场。
唐沅破译出那串电波,里面传达的内容让她心下一沉。
沈月藻几人被捕了。
如今内忧外患,施良上位后却不想着怎么攘外安内,反而借着军阀和鹰国的气焰,花了大力气去排除异己,沈月藻几人便赫然在列。
不久前,他们给唐沅发来消息,说预备到广城来暂避一二,却不曾想,他们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这就入了大狱。
如今风声鹤唳之下,革命党人人人自危,沈月藻几人定然是联系不了同伴,才在最后关头给她发了这封电报。
他们很危险。
对于施良来说,沈月藻几人最后的价值也就是提供其他同伙的线索了。若他们拼死抵抗,一旦施良的耐心告罄,就是他们的死期。
“咱们得去燕京。”唐沅沉声道,眸光中淬了一层冷冰。
1088没出声,难得地没有反对她往危险的地方凑。
施良的人如今盯她盯得紧,她想做些什么并不容易。但动身前往燕京是早就计划好的,从施良事变以来她就一直在为此做着准备,现下不过是加快了动作而已。
吴绮跟了她这么久,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唐沅把广城这边的事宜尽皆交给她,又留下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足够应付安托万的东西,纵使有些疏漏,却也顾不得了,一周后,就改头换面,离开了广城。
她先去了陵市。
沈月藻当初瞒着家里加入了革命党,唐沅猜沈大帅估摸着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早就回了国。无论沈月藻原本究竟意欲何为,眼下死生一线,却都顾不得了,这种时候,就得以最快的速度把水搅得更浑。
她的父亲沈大帅,显然就是那个有能力搅动风云的人。
对于沈大帅沈执名这个人,唐沅亦曾花了大力气去了解,和传承了数代的戚家不同,他是真真正正的白手起家。
沈执名原名沈双八,祖上世代务农,到他这一辈恰好遇上乱世,在战火中背井离乡,生活一度无以为继,生存的巨大压力面前,他丢掉了老沈家祖祖辈辈的老实本分,一咬牙一横心,落草为寇,成了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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