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马进宝点点头,呓语一般叹道,“更衣吧……”
“是。”
仆人低应一声,随即像往日一样,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主人一件一件卸下戎装,换上了一件深色便服,接着,又摆上一面铜镜……
马进宝凑近镜子,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面容。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的憔悴,胡须乱糟糟的,眼圈有点黑,眸色中满是不甘,以及更多的不舍……
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摆了摆手。
仆人心领神会,悄然打开房门,向门外招了招手,又有一个青衣小帽仆人从夜色中闪身,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
马进宝转身坐下,看了看眼前这两个已年岁不小的仆人。
这两人一个叫马六,是照顾他起居的贴身仆人;另一个叫马义,是他府中的总管。
两人都是他的山西老家人,从一开始就跟随他,这么多年来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诚奴仆……
“马义,这封书信,你即刻去西门送与崔副将。”
马进宝从桌上拿起一封早就拟就的书信,吩咐道。
“是,老爷。”
那个叫马义的仆人立即跪下磕头。
“箱子里是一千两银子,”
马进宝指着一旁的一个木箱说道,“你到了那里立刻交给崔副将,叫他散发给本标军士,一定要稳住他们的军心!”
“知道了,老爷!”
“嗯,这次就辛苦你了。”
“老爷言重了,小的一定不辱使命……”
“你回来后,只要维持到天亮即可,之后的事情你不必多问,自寻一条生路去,”
马进宝点点头,沉吟道,“你的家人有我安置,断无冻馁之忧……若是这一仗下来你我仍有主仆之缘,你且回隰县老宅去,那里自会安顿你。”
“谢老爷……恩典!”
马义有些哽咽。
“快去吧!”
马进宝挥挥手。
“是。”
马义又磕了个头,随即爬起身来,悄悄退出门外,不一会,两个黑衣黑裤的家丁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将木箱抬了出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马进宝又一次站起身,抬头眺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默念:“独眼龙,你可不能死了!”
“老爷……”
身后的马六轻声提醒。
“知道了,”
马进宝一动不动,问道,“东西,都归置妥了?”
“是的,老爷,”
马六轻声道,“每人一个包袱,都分下去了。”
“马六,这次若能渡过此劫,你也回老家去吧……”
“小的服侍老爷惯了……”
马六小心地回道,“老爷去哪里,小的就在哪里。”
“……”
马进宝没再说话,只是惨然一笑,转身就走。
马六抢先打开房门,在前打着灯笼,主仆二人一起下了台阶……
台阶下,暗色中早已等着一队紧身打扮,却全副武装的家丁,足有四五十人,每人背后都斜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见主人出来,家丁们立刻单膝跪地,算是行礼。
马进宝也不言语,只借着灯笼的亮光,挨个巡视了一遍,不时伸手帮他们紧一紧包袱的系带……
这些人,也全是老家人,他们背着的包袱中,装的都是金银细软,是他马进宝此后的活命本钱。
这么多年来,他搜刮的民脂民膏要比这些细软多得多,可眼下危在旦夕,仓促之间,那些笨重的只好忍痛丢弃了。
马进宝回头,再次环视了一下院子,随即一咬牙挥挥手,带着众人径直往后门而去……
……
天色微明,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一夜的将领、幕僚和地方官们,虽然没有得到召集,却都自动聚集到衙署的前厅来了。
将领们自然一身戎装,幕僚们却也一反常态,几乎全部穿上了行装。
看样子,这些平日里拿腔拿调只会装乔,却什么计策都献不出的篾片相公,或是嗅到了什么,随时预备着跟随军门大人突围了。
他们大概知道,昨天的夺门之战一败涂地,险些把马提督的本标精锐全部折了进去。
这一来,千军万马都被人摁在了城内,火攻之计已然失效。
谁都清楚,虽然马提督成天嚷着要与扬州共存亡,但事到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身影,以他的一贯秉性,绝不会真的束手被困,坐以待毙。
眼下,明贼主力尚未赶到,围城的人数有限,除了控制西门的水上要害之外,在陆地上的封锁尚未完成,至少从北门冲出去不成问题……
然而,不知怎么的,军门大人到现在也不露面,只有他的贴身仆人马义不时出现,吩咐下人们预备物品。
马义既在,提督大人应该也在。
有和马义相熟的,悄悄打听军门的“贵体安恙”,马义的回答便是“老爷昨晚思索破敌方略,又和几位师爷大人说话,到四更起才睡下,这会正睡得熟。”
扬州知府和江都县令最为沮丧,他俩哭丧着脸,勉强应付着提督府的幕僚随员们的各种要求――在场众人中,就数他俩心里最苦。
按惯例,别人都跑得,就他们跑不得,城破之后,要么自尽,要么就只有“降贼”了……
提督衙门循例开过早饭,一干人等捧着茶碗正闲谈剔牙,忽然,外面又响起了隐隐的炮声。
还没见着马提督一面的幕僚和地方官们不免有些骚动。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军门大人还有这么大的心,听到炮声照旧高眠不起?
……
此刻,虽然天光大亮,扬州城却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城里城外,家家闭门,户户落锁,不但寂静得可怕,就连炊烟都很难见到,街道上,除了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便是被征发来守城的民壮。
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百姓们都不再上街,以免为乱兵劫掠甚至杀害,各处街闸全部关闭,有钱人家不但堵上了大门,还给家丁仆役们分发了刀枪。
此时,城中的绿营兵已经焦躁狂乱到了极点――城池的陷落,已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约意识到末日将至,本就可怜的军纪早已荡然无存,即便是浙江将领也已无法完全控制部队。
街道上不断有绿营兵抢掠杀害百姓的事件,与本地漕兵的冲突也时有发生。
要不是城中还有马进宝的本标亲兵营不断巡视,不时镇压乱兵,恐怕城中早已大乱起来……
在如此紧张的气氛里,却传来了坏消息,说是马提督直到中午仍未露面,只派贴身仆役说“身体违和”。
这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恐慌。
毕竟,这扬州城里主事的大官只有他一人,若是他真的“病倒”,自他以下就只有扬州知府和中军副将了,以他们的身份,要指挥本就来的,桀骜不驯的浙江兵将,简直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