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丹唇紧抿,暗中咬了后槽牙数下,满含怨气地看着萧逸。
殿内悬纱微漾,阳光柔潋,龙涎香雾从绿鲵铜鼎炉盖的镂隙里飘出来,青烟弥散于寝殿的各个角落,盈上衣袖,香气氤氲。
瞧着楚璇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萧逸倒也不急着催她了,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唇角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悠然看向她。
蓦得,楚璇紧握住双拳,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萧逸看得有些发愣:“璇儿,你去哪儿?”
楚璇顿住脚步,微抬了下颌,白皙娇嫩的面庞满是凛正之色,颇有些勇士视死如归的志气:“回长秋殿!”
萧逸瞧着她秀眉间锁着的那抹煞气,心道可别是把这丫头逼紧了,要破罐破摔了……这念头刚落地,就听她那过分尖细还夹杂着咬牙的‘硌硌’声的嗓音:“要搬到宣室殿,那不得先回去收拾东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萧逸一直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绕过螺屏渐渐远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沉默良久,才悠悠然地笑出了声。
这抹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宠溺,牵动眸底暖光融融,似能消冰化雪,直到他让高显仁召校事府校尉来见他时,还未全然散去。
……
本来以为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可带,在冉冉的细细张罗下,从衣裳、首饰、脂粉再到楚璇平常看的书简,瓶瓶罐罐装了三个檀木箱,零碎几乎满溢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盖上。
宣室殿的内侍躬身站在殿外廊檐下,奉圣命等着搬这几个箱子。
楚璇坐在屏风后看着花蕊和冉冉领着小宫女们忙前忙后,拿了一把薄绢团扇,血红的穗子顺着扇骨坠下,随着手劲儿一下一下的摇晃。
天已经有些冷了,此刻再摇扇子似乎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每当楚璇有心事、烦闷的时候,总觉得能晃起点风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她在屏风后默然了半晌,突然出声,让殿外的内侍进来。
这几人都是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调|教出来的,容貌清俊,举止娴雅,在屏风前跪着,低眉敛目的,看上去倒是清爽。
楚璇忖了片刻,道:“本宫从宣室殿出来时见大内官往内直司去了,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要紧事?”
内侍交换了一下神色,露出几许茫然:“奴只知陛下要召见外臣。”
楚璇诧异道:“可并没有听司礼太监宣旨。”
内侍喏喏道:“奴也不知,大约是秘密召见吧。”
楚璇一时沉默了,团扇抵在胸前,眸光暗暗,神色幽深。许久,她才道:“你们下去吧,花蕊她们且得收拾呢,也别在殿外吹风了,让郝姑姑领你们去值房喝茶。”
内侍们谢了恩,跟着一个年长些宫女退了出去。
冉冉观察着楚璇的神色,那些内侍一出去,便找了个借口屏退左右,关上殿门,和花蕊一起凑到楚璇身侧。
冉冉是自幼跟楚璇一起长大的,随着楚璇陪嫁入宫,一直是她身边最贴心的心腹,所关心的便只有她的安危与处境,毕竟早晨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仍旧惊险,她压低了声音道:“御膳是在长秋殿里被掺进了毒,陛下也是在长秋殿里险遭不测,这会不会牵累到娘娘和长秋殿的宫人身上?”
楚璇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澹静且笃深的笑容:“不会。”
她侧身坐在绣榻上,仰头看一眼侍立在侧的花蕊和冉冉,道:“你们知道当今的这位袁太后其实并不是陛下的生母吗?”
两女面露茫然。
楚璇却并不觉得她们不知道有什么稀奇,这本就是深宫里的一段秘事,众人讳莫如深,若非在进宫前,外公把关于萧逸的所有琐事都从边边角角里挖出来说给她听,她也不会知道。
先帝,也就是萧逸的父皇膝下子息单薄,在位二十余年,也只有四个成了年的皇子。成嘉二十年的三王之乱,乾王、齐王和康王率军攻入顺贞门,直捣东宫,当时的太子萧策在战乱中被杀害,而其余三王也死在了奉旨前去平叛的禁军刀下。
皇家子嗣凋零,眼见江山难以为继,恰在此时,闽南节度使上贡了两名袁氏美女,传闻生得花容月貌,特别是那位大袁美人,不仅容貌倾城,还富有诗书才情,甫一进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
大袁美人甚是争气,在先帝四十五岁那年,又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就是萧逸。
一切看似臻于圆满,只可惜天不佑美人,萧逸的生母死于难产,在他刚刚平安降生时,便血崩而忘。
后面的事,便是顺理成章的。
这唯一的皇子在刚满周岁时便被立为太子,一直到三年后,先帝驾崩,萧逸继位,认了自己生母的妹妹小袁美人为养母,奉为太后。
这件事之所以成了宫闱深处不能喧之以口的辛秘,大约还是跟萧家的祖制有关。
萧家祖制,凡膝下无所出的妃嫔,在君王驾崩后都应殉葬。
而那位小袁美人既非正宫又膝下空空,非但没有殉葬,反而成了天子养母升御太后宝座,多少有些难以解释。为了周全皇家声名,维护萧氏宗法祖规的尊严,渐渐的,便没有人会去提萧逸生母的事。随着岁月流逝,旧尘去,新人来,也都只当太后便是天子之母。
在这一段宫闱旧事里,看似没有出现楚璇的外公梁王萧道宣的身影,但实则,总与他紧密相关。
梁王萧道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比先帝小了两岁,传闻当年太宗皇帝是比较属意梁王为太子的,但碍于长幼之序才作罢。
坊间总有传言,当年的兄弟阋墙是梁王一手策划,旨在除掉先帝的所有皇子,如此,在皇位的传承上便能兄终弟及。
只可惜,萧逸降生了。
三王之乱后先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谁都没有想到还能有皇子降生,这大概是个意外,是个让梁王恨得目欲充血的意外。
种种机缘下,导致萧逸虽然年纪轻,但是辈分却高。皇族中凡是与他同辈的,都至少比他大了二十岁,而与他年岁相仿的,都矮他一辈。
楚璇就是这样,她的母亲是梁王的义女,若是认真论起辈分来,她该唤萧逸一声舅舅。
当年,她还没进宫时,萧逸偶尔驾临梁王府,便爱逗她多唤他几声舅舅,楚璇寄人篱下惯了,也没什么脾气,他让她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突然有一天,萧逸不高兴她叫他舅舅了,非别别扭扭地说他也没大她几岁,总叫舅舅好似要把他叫老了。
当时楚璇还有些鄙夷地看他,心道也不知从前那一本正经教育她‘辈分归辈分,年纪归年纪’的人是哪个二傻子……
这些往事一旦要翻出来正儿八经地追忆,便如飞檐瓦钩里的碎花积雨,淅淅沥沥总也落不尽。
楚璇捡了要紧的几件往事说给花蕊和冉冉听,听完了两人还是一脸茫然,楚璇看在眼里,加快了语速,开始切入正题。
“成康二十一年,也就是那两位袁美人进宫的第二年,宫里发生了一件要紧事。先帝驾临大袁美人的清凉殿,依照往常要在那里用膳,但内直司的内侍却在御膳里验出了剧毒。”
冉冉倒吸了口凉气。前后二十年的事件好似诡异的重合了,即便中间隔着漫长的尘光,即便伊人早已逝,她还是不由得要为那位大袁美人捏一把汗。
“先帝大怒,命人封了清凉殿,将大袁美人软禁于内,并将清凉殿所有宫人押送去了内直司严刑拷问,这中间无辜枉死、屈死者无数,袁美人更是受尽了委屈。最后事情真相查明,无外乎是后宫的争宠、陷害那一套,袁美人完全是受人算计,好生可怜。”
“这是先帝的不察,阖宫都想掩盖过去,自然没有人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宫人做主。陛下登基后数年,机缘巧合得知了这一段往事,特意命人翻出了当年清凉殿旧宫人的名册,从内库拨了一笔银子,优抚那些宫人的家人,这件事才正式揭过去。”
楚璇仰头看向她们两个,美眸莹澈:“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咱们陛下以先人之过为警,哀其生母的遭遇,是不会让悲剧在他的手中重演。所以……”她垂敛眉目,吟吟深思,道:“这件事不会明着查,也不会不查,陛下会让校事府暗查。”
校事府是专门为君王刺探机密、监视朝臣的署寮。也只有是召见校事府的人,萧逸才不会命司礼太监宣明旨……
殿中静谧无声,楚璇抬头看向花蕊:“你还站着干什么?我已经说了,陛下会让校事府暗查长秋殿御膳藏毒一事,梁王让你进宫是干什么的?”
呆愣愣的花蕊恍然一惊,忙四下翻找纸笔,挥毫欲书。楚璇看得哭笑不得:“你要把消息写在纸上?”
花蕊提着笔,仓惶失措地看向楚璇。
楚璇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在萧逸的眼皮子底下往外送消息,是刀尖舔命的活儿,外公怎么会派个这样的人进来……
她默了片刻,看着这姑娘的稚气花颜,心生了几分恻隐,耐着性子道:“白纸黑字,就是留下证据,一旦被抓住,你连替自己开脱的余地都没有。”
花蕊怔怔,也不知是听明白了没有,但终归是把笔放下了。
她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儿,许久才想起来,磕磕绊绊道:“奴婢知道了,谢娘娘提醒。”
楚璇道:“不用谢我,我只是闻够了血腥味儿,近日,不想再闻了。”
刚刚冷静下来的花蕊倏然睁大了眼。
楚璇淡淡道:“知道你的上一任是怎么死的吗?”
“是用大棍子活活打死的。听说打了足足一个时辰,人都打扁了,血流了一地,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跟张纸片似得。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名字也好听,叫珍珠,说话干干脆脆的,是南郡人,会唱吴侬歌谣,还爱粘着我,跟个小尾巴似得,怎么也甩不脱。”
楚璇眸光空缈,嘴角噙起淡若烟尘的笑,仿佛陷入美好的追忆中:“我答应她了,再过几个月就向外公求了把她送出去,我给她备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嫁人都尽够了——这丫头是个财迷,还嫌少,磨着我非再要三百两,说怕在宫里过惯了好日子,出了宫门受穷。银子我倒是都给她备好了,可是没命享了。”
花蕊打了个哆嗦,怯怯看向楚璇。
她冲花蕊微微一笑:“别这样看我,我救不了。陛下邀我去御苑赏菊,我前脚刚出殿门,后脚高显仁就领着人来了,就放在那院子里打的,宫人们都得出来看着,看看嘴巴不严、泄露天机的人是什么下场……”楚璇指向花枝影绰的茜纱窗外,脸色平淡好似朔风初静,无波无澜:“御前的人都手脚麻利,我回来的时候早都料理干净了,别说尸首,就连一滴血都没有见到。可是……那股血腥味儿太大,还总爱往殿里钻,晚上睡觉若是不开窗,我总感觉自己是泡在血池里,喘不过气。”
楚璇站起了身,瞥了一眼颤栗瑟瑟的花蕊:“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藏得深一点,装得像一点。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在我面前摆一摆就算了,到了陛下面前,你都不用这么副模样,只要哪句话哪个动作有些偏差,他就立马能将你看穿了。”
说罢,她揽过臂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出了殿门。
天色渐短,酉时刚过宣室殿就燃了灯烛,舒翼若飞的赤金大铜雀上密匝匝铸了花台,红烛插在上面,宛如着了层红锦,光彩华溢,映亮了一室的珠帘影壁。
楚璇进门时萧逸正在用膳,一双筷箸被他使得甚是灵巧,镀金的象牙箸在他指骨间连翻出好几个漂亮的筷子花,还能稳稳停在他的指间,再提起去夹碟子里高显仁给他布的菜。
可他一见楚璇来了,立马就觉得自己不行了。筷子也提不动了,头疼的也坐不稳了,非要靠楚璇怀里让她喂自己吃饭。
楚璇看了看伏在膳桌上佯装虚弱的皇帝陛下,又看看退在一边憋笑憋得浑身颤抖的高显仁,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陛下,我伤了您,我知道自己有错,您让我来宣室殿贴身照料您的起居我也来了,可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傻子!刚才进门时我都看见了,您拿得动筷子,还能翻花!”
说完,她气冲冲地进了内殿,弯身坐在绣榻上,抱着双膝,把头埋在了膝间。
萧逸和高显仁面面相觑,好半天没想起来说什么。
默了一阵儿,萧逸站了起来,拂开幔帐往内殿去:“璇儿,你饿不饿?出来吃点吧,朕夹给你,御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牛髓煲……”
楚璇赌气似得转了个身,头依旧深埋于膝间,就是不肯抬。
萧逸坐在她身边,胳膊环过她的肩胛搂住她,柔声道:“朕惹了你,朕是个坏蛋,可那牛是头好牛啊。听说是只才几个月的小公牛,取了整只牛的骨髓才集了那么一小碗,你要是不去吃,那这头牛可就白死了。”
楚璇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掠了萧逸一眼,起身出去了。
萧逸紧跟其后,好献了一顿殷勤,殷勤到高显仁都不忍直视,靠着墙角不住地叹气。楚璇在面对萧逸时看似撒娇装嗔,其实暗自拿捏着分寸,也怕过了火适得其反惹他厌烦,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松了劲儿向他展露笑颜。
可萧逸是个没脸没皮、给点笑容就灿烂的主儿,他眼见楚璇不与他闹别扭了,便一刻也等不得,梳洗后拉着她就上榻。
两人冷战了半个月,萧逸睡了半个月的冷榻,只觉胸膛里有团邪火在熊熊燃着,急需楚璇给他泻一泻……
折腾了一整夜,皇帝陛下花样百出,好几回楚璇都觉得自己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这厮该上早朝了,才黏黏糊糊万分不舍地把楚璇放回榻上,伏在她耳边柔声道:“朕得上朝去了,等朕下了朝再回来陪你。”
浑身像是遭过重刑的楚璇只要稍稍动一下,便似有疼痛钻心袭来,她僵僵躺着未动,侧过头咬牙狠瞪了一眼萧逸,拉过被子把自己蒙住。
萧逸却来了劲儿,趴在榻前好一顿自作多情:“朕也舍不得你,可朕是天子啊,身担社稷,袖揽山河,总有许多无可奈何,朕若是为了你不早朝,只怕诸多责难就会落在你身上,说你是那魅惑君王的红颜祸水,那可怎么办……”
楚璇蒙着被子,心道:烦死了,他怎么还不滚!
“朕知道你对朕一往情深,朕也一样,朕最见不得的就是你受委屈,所以啊,朕还得去上朝……”
楚璇猛地把被子拉下来,飞快截住萧逸的罗里吧嗦:“对!陛下要去上朝,快些去吧,让朝臣等久了不好。”
萧逸默默凝睇着一脸催促意味的楚璇,满腔的温存缱绻骤然冷却,皇帝陛下颇为忧郁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抚着心口开始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用完就扔的小可怜……
这美人儿是个天生蛊惑人心的尤物,一旦沾上就让人舍不得放手,可就是……太心狠了。
内心走完了一整套戏的皇帝陛下最终还是选择默默认命,收敛起纠结缠黏的心思,以落在美人唇上的一个深吻结束了一整夜的缠绵,整理衣冠出去上朝了。
萧逸走后,楚璇咬牙切齿地连捶了好几下床榻。
昨夜她亲眼看见,翻云覆雨之际萧逸这混蛋嫌额头上的绷带碍事自己揭下来了,除了一点点淤青,还有一处已结痂开始愈合的小伤口,那也能叫伤口?!小到不贴着额头看都看不见!
偏偏这混蛋完事了,自己痛快了还不忘把被他自己扔下床榻的绷带捡回来再缠上,还装模作样地搂着她哼哼,说自己头疼,大约是伤着要紧处了,可能一年半载都好不了。
意思就是要讹她一年半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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