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苏玚笑道:“出来时候被人缠了会儿。”
“啧,看吧,大明星就是不方便,自己来朝圣的路上也有人拦。”苏玚鼻尖冻得发红,边走边跺脚,“时间不多,只有二十来分钟。茶室是约了给老师休息和做专访的,抽空跟你聊聊,还费了我不少功夫呢。亏得Friedrich跟他是老朋友,更亏得我这么能讨Friedrich的喜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知道你能耐,下次回家我会劝着二叔点,尽量别让你去没完没了地相亲。”
苏玚得他保证,捂着嘴咯咯直笑,拉着他上车便往附近的日式茶室开。在外小有名气的年轻演奏家,到了苏佑面前却仍旧是小时候那个跳脱的性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滔滔讲着这几年在柯蒂斯进修期间的趣事。
苏佑只管耐性听着,不时看看手表上的时间。车里暖气渐渐热起来,烘得人安逸欲睡。苏玚绘声绘色讲完了她是如何捉弄某位“只会弹琴不懂谈情”的追求者,而旁边唯一的听众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她趁着红灯很气馁地瞪了他一眼。
“你受什么沉重打击了?精神萎靡得很呐——”
苏佑像被她从梦里摇醒,懒洋洋地眯着眼睨过来:“我听着呢,你继续说。”
苏玚的注意力却迅速自动切换到另一处:“喂,我看新闻……左晴回来了?”
“嗯,”他又闭了眼,“刚才就是被她缠住了,碰巧坐我旁边位置。”
正在拐弯的车子明显漂移了一段,苏玚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怎么哪儿都有她呀,碰巧?能碰巧才怪!她当然是有预谋的,当初我就觉得她这人特别讨厌,你还……”
“玚玚,”苏佑抬手揉了揉额角,“你大可以放宽了心不用紧张——我现在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只是最近不太方便介绍给你,我想我们今晚没有必要讨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于是车子更明显地抖了一抖,苏玚很兴奋,抽空拿右手推了他一把:“嘿,挺行啊你!瞧你这心不在焉小模样儿,其实是为了正宫娘娘闹的吧——那我可不担心了,就等着你召唤我去觐见的那一天。”
苏佑闻言只是笑,没接话。
那一天,是哪一天呢?他也不知道。
大江健正捧着茶杯听助理报备采访安排,和室外忽然传来了动静,一个带笑的清亮女声穿过纸门传进来。
“老师您好,我是柯蒂斯Friedrich教授的学生苏玚,和您约过音乐会后在这里见面的。”
纸门拉开了。
暖黄灯光下的大江健面色红润,银发和皱纹只为他更添一些经年的沉稳味道。他对这位老友的得意门生并不陌生,笑着对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这是我的……我的堂哥苏佑,他是您的乐迷,非常喜欢您的《Secret》,这次其实主要是为了带他来拜会您的。”苏玚脱了鞋踩上榻榻米,又将苏佑介绍给几人。
日本翻译低声转述着她的话,苏佑很郑重地躬身行了个礼。
大江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眸中隐约有丝意外的神情,迟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听那翻译道:“苏先生您请坐,老师说,看您的样子很眼熟,总觉得在像哪里见过一次的。”
苏佑不动声色将这间小小的和室环视一周,榻榻米上除了和椅、矮几,没有别的陈设,大江健身边也只一个翻译一个助手,并没有他想找的那个人。
“冒昧地问一句,刚才在音乐厅舞台边陪同您的那位小姐呢?穿白色旗袍的那位。”
不是来朝圣的么,怎的忽然打听起别人来了?
苏玚不明就里,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跑题失礼。苏佑面带微笑坐得笔直,耐心十足的样子。
这时那翻译倒先笑了:“您是说Yukina桑?她不是工作人员,是老师的朋友。”
“Yukina?”他喃喃重复。
“是的,雪奈小姐在日本待了多年,一直用着日文名字,在日期间一直和我们老师是非常好的朋友。”日本人的中文发音有些生硬,意思却表达得清晰明白。
苏玚一头雾水望着苏佑,他面色沉稳地坐在她身边,一手稳稳握住茶杯,桌下的另一手放在膝上捏成了拳头。
那翻译絮絮将刚才的对话转达给大江健,他侧耳听完,脸上慢慢露出长者宽和的微笑:“雪奈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准确说,她的父亲与我是至交。虽然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但他一直是我非常欣赏的朋友之一。”
翻译转述完这段话,和室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苏佑原本不希冀能知道些什么,只以为能在这遇到卓静言而已,没想到大江健短短几句话里便轻易托出这么些他从不知道的东西。
她从未提及过她的父亲,也从未提及过她与大江健和也之间的渊源。那些他不了解的事情,她从未主动揭开给他看过。
“苏先生和她是什么关系?”大江健看着他。
他垂目想了想,只觉得喉咙发涩:“我们算是朋友,是同事,也是邻居。”
大江健喝了口茶,似乎想起些什么,放下杯子微笑道:“我们常约在深冬时节散步或谈天,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总让我想起岚山上的雪。”
苏佑笑了笑,岚山的冬雪,到了他这儿总像块捂不热的冰疙瘩,冻得他心头发寒发冷。
大江健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神色渐渐变得意味深长:“事实上,刚才提到苏先生所喜爱的《Secret》,其中的确隐藏着一个多年来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雪奈同样钟爱着这支曲子,也许将来的某个时候,她会自己告诉你《Secret》背后的那个故事。”
又是秘密。
苏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好像自己总是站在白茫茫的无尽迷雾之中,四面八方有许多个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倾尽全力伸手也只能拉住一片虚幻的衣角。哪个方向才是真正的她呢,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头被锁在原地的困兽。
这谈话比预想偏离太多,现在他连笑容都撑得有些吃力。
大江健亲手为他续了杯茶,眼角皱纹像是古书重叠的纸页舒展:“慢慢来,等待冬尽雪融,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老者说日文的声音低沉带笑,听起来慈爱睿智,唯有最末一句像是叹息,轻轻飘散在一室茶烟里。那年轻翻译拿不准他是否在自言自语,便有些迟疑,见苏玚一双大眼睛直直望着他,终于还是将那句话轻声转述——
“雪奈小姐的冬天停留了整整十年啊。”
欠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