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果然美貌惊人,面若芙蓉,眉间一点花钿,香金色的长裙愈发衬托娇美,皓腕空空连只玉镯都没有。胡爵爷见棠儿一脸惧色,笑道:“花魁之名不虚。”
棠儿勉强镇定,耳朵似着火一般滚烫,许久才小声道:“我……我给您唱首曲子?”
胡爵爷哈哈一笑,招手道:“只怕你此刻唱起来同哭也差不多,我不听,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棠儿手绞衣襟,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见青鸢和满屋子丫鬟略微感觉安心,怯生生移步到他面前。
胡爵爷面上一团和蔼,将她细腻的玉手握在手心,棠儿顿时打了个寒颤,慌乱不已又不敢轻易收回。
胡爵爷那颗早已老去的心脏骤然活跃,仿若回到四十年前,自己是二十岁的青年俊才,而眼前正是倾心相对的窈窕淑女。
棠儿极不自在,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微微一侧,袖回身背,衣展香云,自然将手抽回。
胡爵爷越是喜欢她这般羞怯,高兴从袖口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笑道:“拿着,你这年纪该穿红色。”
棠儿不敢去接,深吸一口气稍作缓解,轻声道:“您给金凤姐。”
胡爵爷脸色一变,胡须抖了一抖,显得极不高兴,“怎么,嫌少?”
棠儿一阵心慌,突然想起金凤姐的话,勉强一笑道:“方来就提钱,您明知我是怕生。”
这话太讨喜,哄得胡爵爷笑颜重开,“原来是我不对,我这就向你赔礼怎么样?”
棠儿这才抬眸仔细看,他鬓眉皆白,两眼凹陷,满是皱纹的脸实在太老,一块块老人斑色素沉积,儒雅气质倒是显出几分年迈者的慈祥。
胡爵爷索性拿出数张银票,拉了她的手放入其中,“我的钱不给那贼精的婆子,你收好,莫被她哄走。”
棠儿粉颊生红,心中极度复杂,乖顺点头。
金凤姐不敢轻易得罪花无心这个金主,猜测棠儿一定从他那里得了不少银钱,为防万一,带了好几个姑娘还有小水仙过来打照面。
小水仙是清倌人,垂鬟分肖髻中仅一支珍珠押发点缀,穿蜜色素缎小袄,淡蓝绣花缎裙。她低着一双凤眼,听着金凤姐的指示,娇怯上前,含含糊糊唤一声:“老爷。”
花围粉绕,美不胜收,胡爵爷素来爱吃嫩草,一高兴,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各赏百两银票。
面对这么大方的客,姑娘们十分欢喜巴结,尽了苦学的弹唱本事,琵琶歌曲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胡爵爷年迈,经不得闹腾,待他离开后棠儿快步上楼,两个丫鬟在收拾打扫,说知忆姑娘早送陈公子回了。
棠儿躺在榻上,怔怔看着帐顶,从头想起:世人多为物欲所障,相识之初,实属目挑心许,契合情投基于外貌物质之上。花无心高华矜贵,毫无轻浮浪荡之气,不曾来过,应该是看透了自己,又或许如他母亲所说。
廊下的一对彩灯,光线似暗了些,在夜风中昏昏摇曳不定。
第44章 醉花间 (19)
梨花尽, 桃花灼灼,花香时淡时浓,沁肺入腑, 宜人心脾。
金凤姐亲授棠儿红楼里的十问路数, 由表及里, 环环相扣, 不刻就能套出客人底细。棠儿不愿用这法子,以平常心待陈司逸, 煎茶闲谈,相处得轻松愉快。
两人沿着回廊缓步欣赏花木春色,陈司逸驻足,递过来一样小物件,“送给你。”
棠儿并不认识, 见这东西形如卵,黄金链玲珑穿成, 做工精巧无比,想是贵重。
陈司逸帮她打开,外罩透明玻璃,内中分十二干支, 微笑道:“这是怀表, 洋人用这个看时间。”
棠儿想起花无心家锦格上那个金匣子,原来是一类,好奇地问:“它在微微跳动,是怎么看的?”
“表镜内有两个指针, 一个是时针, 另一个是分针,以十二小时计算。我们是用漏壶计时, 一昼夜为一百刻,约是这只怀表的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可见每刻等于十四点四分钟……”
待他耐心讲完换算方式后,棠儿仔细想了想,蹙眉道:“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也就是酉时三刻。如果时针指向六点整,就是酉时正刻,到六点十五分就是酉正初刻,这样对么?”
陈司逸眼中灼然生光,欣慰地说:“你心思玲珑,一点就透。”
棠儿看着他的眼睛,梨涡浅笑,宛如春风,“你是哪里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的瞳仁清澈如水,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魄。陈司逸含蓄地笑了一下,“我是广州人,家族经营洋货行。”
棠儿一脸好奇,笑问:“那你一定见过洋人,听说他们是金头发,蓝眼睛。”
“要看具体是哪个国家及地区,英国人普遍比较白,身材高大,发色以金发较多,眼睛一般为浅蓝色或浅绿色,所以有金发碧眼之说。其他还分黄种人和黑人,肤色也分深浅。”
棠儿极有兴味地听着,见他不说了,欣然笑道:“你来江宁是做什么?”
“欧洲人热衷于东方文化,喜欢丝绸,蚕丝是生产绸缎必不可少的原料。我们为洋人买办生丝,来这里是找人合作,扶持蚕农植桑。”
“你们与洋人做生意?”
陈司逸嘴角微沉,语气有些沉闷:“粤海关港口内商涌集,上好的生丝行情浮动每担不过三两上下,生丝漂洋过海,价格高达十五两白银。洋人有先进的工厂,但远跟不上我们的手工艺,他们将生丝制成绸缎销往全世界,利润上升百倍。”
闻言,棠儿不禁心潮起伏,“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凭什么银子都被洋人赚去,我们不给他们生丝,直接卖绸缎不行么?”
陈司逸无奈一笑,端然道:“洋人也会算账,他们甚至将加工好的丝绸再带回来,请我们的绣娘制成精美的艺术品。我朝撤除禁海令,实施宽松的贸易政策,内商竞争激烈,虽有代表但并不团结,暂时无法改变现状。”
闻言,棠儿默然沉思: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违者重罪处置,各红楼的客人大多为商,另外就是每年来江宁赶考的文人举子,陈司逸的家族生意明显跑在国人最前端。
陈司逸犹豫片刻,显得有点激动,“棠儿,我要去无锡,办够生丝立刻回广州,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棠儿心中一阵感动,目中有晶光浮动起来,旋即垂下睫毛,摇了摇头。
陈司逸的心骤然回到谷底,怅怅地说:“我能给你富足无忧的生活,带你去看天子南库,繁华的广州港。”
棠儿心中像是绞着一团乱麻,将目光移至园林,轻声道:“我习惯一个人,只想做自己。”
陈司逸眼眶一热,十分动情地说:“生意上的事我不能耽搁,想到你还在这里……”
睫毛微微一颤,棠儿的目光柔和而沁远,“人心贪廉无辩,真伪难知,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良久后,陈司逸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她手里,难过地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回报,请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神伤在棠儿的两颊一点一点蔓延,“你放心,我的记性很好。”
“棠儿,我想抱抱你。”
他是个正人君子,棠儿心有触动,主动伸手抱在他腰间,将脸埋在他胸膛前。
陈司逸紧拥着她,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百感交集,万绪纷来,“棠儿,你对我有没有心动过?”
他的前景一片大好光明,棠儿不希望他再流连于任何红楼,“我很想好言哄你,可我喜欢的明显是钱。”
陈司逸刚离开,金凤姐的两只窄窄三寸金莲跟着就进了门,兴高采烈道:“丫头,你问清楚没有,这陈公子阔得很,究竟是做什么的?”
棠儿怔怔望着架上的碗莲盆,里面的种子已经发芽,两尾手指长的金色小鲤鱼来回游动,轻声道:“你知道十三行么?”
“听说过,好像是公行。”金凤姐简直合不拢嘴,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天宝行私票,感情陈公子乃真正的富商巨贾,你可得小心伺候,千万要巴结好,莫被别家姑娘勾去跳槽。”
希望陈司逸已经看透,再也不会去任何风月欢场,棠儿若有所思,幽幽地说:“已故的屈翁山有一首《广州竹枝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广州应该很繁荣,国外又是什么样子?”
金凤姐喷地一笑,“什么国外不国外的,我只知道洋人那活儿很大,邀约阁有姑娘领教过了。”
同一片天空下,一面是猪血红泥地,一面是羊脂白玉天。棠儿怔怔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有钱人三妻四妾,为何还要逛红楼?”
金凤姐在椅子上坐下来,娓娓不倦道:“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有钱有地位的男子哪儿能停止猎艳的心思?女子无才便是德,名门千金自小读的是女诫、内训、女范捷录等,虽有学识但才情不足。深宅大院住久了,免不得性子沉闷,夫家越有地位,越要表现得礼。婚姻大事乃媒妁之言,绵延后代是顶要紧的任务,男子不缺榻上的人,缺的是情感上的新鲜刺激。”
女子终其一生,所求的无非感情,如果没有公平,这一切到底存在何等意义?他家世殷实,执掌大权,她又能得到什么?山珍海味,豪华的宅院,光鲜的名分,还是墓园最角落碑文上所刻的某某氏?
见她走神,金凤姐表情认真地说:“天下多是薄情人,来红楼消遣的男子只有下腹的恩,没有落肚的义。丫头,听我一句劝,你只管想法使劲捞钱,钱在口袋里比什么都实在。”
棠儿突然想起,勉强一笑道:“你把张超关在后院不是长久之事,既然逼不出钱,放他走吧。”
金凤姐一翘足,湖色缎面绣花裤子下一双小脚尖如削笋,笑道:“这可不成,干苦力也好,他必须还我一万两。我放出手段买了毒给他吃,五天发作一次,比我们女人家来月事还准,不然以他这样的滑头早就逃了。”
棠儿不禁蹙眉,一万两,张超现在的处境,恐怕一辈子也还不起。
正是巳时初刻,艳阳高照,秦淮河碧波荡漾,风拂垂柳,人们结伴春游,画舫,乌篷船,来往不绝。
茶馆向南开的窗可以将街衢尽收眼底,人声,车声融汇,十分和谐。小二热情沏茶,一楼座无虚席,掌声如雷,热闹到了极处。
说书先生正说着江湖豪杰如何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讲到剧情高亢之处,唾沫星子四溅,台下的人听得热血沸腾。他个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绿豆眼,一张大嘴满口乱牙,这长相算是相当奇特,搭配表演却是另外一番滑稽。
棠儿脂粉未施,穿一件简洁的湖水蓝纱裙,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心想:劫富济贫有点意思,人人敬仰英雄,但剧情有些夸张,侠义之人能力有限,哪儿有这么神。
吃茶吸烟的越发多了,串巷小买卖的也混进来,肩头搭着,胸前揣着贩卖物品,在人群中来回兜圈子,挨个叫卖。
知忆妆容明妍,神情流动,指了指楼下,莞尔一笑道:“那个艳妆华服的女子是驭娇楼的红牌倌人玉珠,听说她挑客挑得厉害,所侍之人皆家财万贯。”
顺着手指的方向,棠儿看了看玉珠身旁的男子,虎头燕颔,着装华贵,确有富相。
半晌后,只见一个娘姨进茶馆对玉珠说几句,玉珠忙与男子附耳一阵,随即带着丫鬟离开。
棠儿站在窗前看男子将玉珠送出门,站在楼下不舍离去,突然望向供客人洗手的铜盆,对知忆道:“潘金莲与西门庆还记得么?”
“好端端的,提那对杀才作什么?”
棠儿看了看青鸢,俏皮一笑,端铜盆快速洗一把脸,突然将一盆水朝窗外倾倒下去。
骤然一阵凉爽,男子被兜头浇成落汤鸡,无比狼狈,仰头正要发火,却见窗口探出个烟鬟雾鬓,出水芙蓉般清秀的小女子。
棠儿双眉微蹙,紧张地扶着窗沿,须臾才说:“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赔公子几个洗衣钱?”
男子眼睛一亮,见那张小脸绝色非常,顾盼流波,火气顿时去了大半,笑道:“我不稀罕钱,姑娘长得这般貌美我也舍不得打,这样吧,你跟了我,此事一笔勾销。”
棠儿两颊泛出星点桃花,指尖将鬓发挽于耳后,珉嘴儿一笑道:“不正经。”
男子见她抬手关了窗,屁颠屁颠跑进茶馆,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他笑呵呵道:“这叫香汤,你们懂什么。”说罢,蹭蹭跑上二楼。
棠儿靠窗而坐,斜倚香肩,见他过来,脸上微有窘色,拿纱扇掩在鼻前。
男子见是两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的美人儿,恣意看着棠儿,正一正脸色道:“姑娘,你害我丢了颜面,得补偿才行。”
知忆佩服地看看棠儿,侧过脸,发髻中的一支珠花步摇,长坠轻轻摇曳,似嗔不笑对男子道:“事发偶然,公子若是不嫌,我们请你吃杯水酒赔罪。”
第45章 醉花间 (20)
听雨轩是一座面街临水的环楼, 整洁豪华,飞檐斗拱,画栋雕梁, 院内铺着一色红毡, 以曲折的红木回廊连接, 廊下吊着红绸和各式彩灯。
棠儿穿蜜合色拖地长裙, 信步穿过长廊,指尖触上彩灯下的灯谜小木牌, 霎时,光束摇曳,满园璀璨。
雷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她,慢啜香茶, 一脸不痛快地说:“花魁身价自高,名头好大, 我知道你不待见,嫌我小气。”
棠儿并不在乎这话的揶揄挖苦之意,看着桌上那张百两银票,心中暗应:从悭吝之人口袋里掏银子着实太累, 算你还有自知。
冰炭敬常例不提, 一个知县每年俸禄仅一百二十两,雷彬同是七品,舍不得花钱也属正常,他往听雨轩跑, 怎就不怕遭人举报?棠儿冷着脸, 话语却是另一番:“大人这么久不来,知冷知热的话半句没有, 真让人伤心。”
雷彬心浮气躁,脸上带着嘲讽之色,“你们这些倌人精灵古怪,都是处处留情,逢场作戏的老手,好话早听腻了吧?”
棠儿低下脸,睫毛垂下来,气呼呼道:“你倒是出门打听,二百两一个茶围,我哪来机会处处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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