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珠咬着唇,纠结了一番答道:“我不欲隐瞒姐姐,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合锦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直说就是,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文珠道:“今日我遵循姐姐的嘱咐,同白栀姑娘一起等在那亭中,坐了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一名不认识的男子路过,说他迷路了,想在亭中歇息……我起初不愿意和外人见面,但见他似乎没有恶意,而且神色疲倦,便同意了。他曾与我交谈,也问我姓字,我怕惹祸,未向他提起。”
合锦奇道:“竟然有这种事,那人看上去是什么来头?白栀姑娘可认得?”
文珠摇头道:“此人说是去‘衍春节’赴宴,但他穿着不似贵胄,白栀姑娘亦不认得。”
合锦问道:“他可有什么特征吗?”文珠道:“他看上去三十开外,穿了件普通的烟青色长袍,身形清瘦,皮肤苍白,疏眉耷眼,有些唯诺的样子。但颇懂诗书,见我读那本《西京杂记》,还给我讲起里面的奇闻典故。”
合锦听了,和金蒲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出了一个人名来。合锦问道:“他是不是还有点驼背,衣服上印着梅枝的纹样?”文珠连忙点头道:“是,就是这样!”合锦又问道:“他是在正午之前离开的吗?”
文珠的神色微微有些羞赧:“是……他的确在亭中坐了好一阵子,我们说了一些话。后来他察觉到时辰不早,才慌忙走了。姐姐可是知道那人是谁?”
得到所有的肯定,合锦暗吸了一口气。文珠所说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行举止,都可以与一人对上号,那就是在午宴时分才到的状元郎廖化昌。赴宴的多为年轻人,只有廖化昌的面目与众不同。她分明记得太子问过他为何迟来,难道竟是因为路上遇到文珠才耽误的吗?合锦将这人的身份,还有安郅郡主对他的评价向文珠转述,文珠也吃了一惊,随后默然点头道:“怪不得,此人虽然样貌平庸,却很有才学,不管是诗词、杂书、历史还是戏文,似乎都可信手拈来。”
合锦听了她这话,心道他们真的聊了不少话。她去见文珠的时候瞟了一眼桌上的书,都是些写着奇闻异事或荒诞故事的书籍,想来太子良娣在准备的时候,为了供她解闷,专门找了那些有趣的书。若是能从此谈到历史、诗词甚至戏文,那着实需要好长的一番对话。合锦小心地问道:“你们除了书,还聊了什么?你说他曾问你姓字,你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起初廖公子问我为何在此处,我便说是小姐的婢女,因为小姐赴宴,在此停留等候。他却说我不像,说婢女怎么能读那么多书。我就道是小姐有老师教导,我跟着小姐耳濡目染,拾人牙慧,在此卖弄。”合锦点了点头,文珠回答的非常合理,又听文珠道:“那公子却笑了,说哪有同是婢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道理?我回头看去,方才意识到白栀站在身后,竟然无法解释了。”
合锦微微吃惊,想不到这廖化昌看上去唯诺,眼神却十分犀利,白栀因是仆人身份,自然不敢和文珠平起平坐,看来他早知道文珠身份奇怪,才会出言试探的。连忙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我心中也是惊慌,假意怒道:既然公子心明眼亮,为何出口拆穿,岂非让我难堪?本想截住他这话头,他听后竟然吓得连连道歉,说他无意冒犯,只是见我衣着华丽却不进园,才会疑惑不解。还问我是否有难言之隐,我怕他看出来什么,就再不肯说了。过了一会,他便走了。”末了,担忧地问道:“姐姐,我这样说可好么?”
廖化昌能知道多少呢?合锦轻皱起眉,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了一番。文珠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有限,而且自文珠进宫以来几乎没人见过她,芳佩同乘之时见过一面,但也只认为是婢女,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太子虽然知道,但他最识大体,一定会为自己守口如瓶,所以文珠身份泄露之事大概不必担忧。她倒是产生了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既然自己在席间已注意到了廖化昌,怎么没想起来问他一问?看上去他对文珠甚感兴趣,若是问了他,没准不会碰一鼻子灰呢。
但是廖化昌刚得状元,在京中尚未站稳脚跟,陛下也没给他封官,大概也如那些仕宦子弟一般不敢冒险吧。没准儿等他封了官,自己倒是可以留意一下他。虽然廖化昌年纪有些大,才学倒是很好,安郅郡主不是说了吗,他前途无限呢,可见只要文珠不嫌弃他样貌粗陋,也算是一个好归宿了。
合锦将自己的分析与文珠说了,让她不必太过担忧,文珠放下了心,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姐姐脸色不好,一直不敢问姐姐,此次可见到瑞王世子了吗?他……怎么说?”听到这个名字,合锦的嘴角立即不由自主地下拉了三分,叹起道:“他是没指望了,而且此人过分得很,心里全是利益算盘,没有丝毫真心。我真庆幸你没嫁给他。”听合锦已如此评价,文珠心中一凉,知道真实情况一定比合锦说的要严峻很多,瑞王世子也许说了些不堪的话,合锦不愿转述给自己听,便不问了,只是默默伤神。
回到琼熙宫中时已近傍晚,合锦怕文珠中午没有吃好,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可口的饭菜。她这次第一次去“衍春节”,内心其实是很兴奋的,但因文珠在,她对自己在园内的玩乐之事只字未提,只是大略讲了讲高洛朵鹰如何出挑,芳佩走丢和劳可干穆及等人之事。待天黑透了,其他去衍春节的人才回到宫中,芳佩特地差宫人连夜送来了一枚金蝉,说是自己在樗蒲中赢来的,听闻合锦身体不适(这大概是太子为她编的借口),早早回去了,所以特地来送给她,想和她同喜同乐。
合锦手里掂量着金蝉,心中叹道:芳佩的性子实在温厚,既不像她弟弟陈乐祺那样骄纵顽劣,也不像陈琅一般百无禁忌,更不像她加合锦一样心思百转千回,任何事都要先在头脑里打个结才放心。她没什么心机,待人和善、真诚,宫里没有一个说她不好,这才是真正的“公主”风范啊。自己能在宫中有这样的朋友,也算是幸运了。
仿佛是衍春节的魔力,合锦觉得回宫之后别人对她的态度都更亲近了些,不仅芳佩连夜送来金蝉,陈琅竟然第二天一早就出现在琼熙宫中,带来了一份淑妃娘娘亲手制作的糕点,笑嘻嘻地来做了。虽然合锦看到她,总会想起她直言快语的样子,总是有些忐忑,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琅又实在天真可爱得紧,合锦便忘记了自己曾经发过的“远离陈琅”的誓言,热络地招待起她。
陈琅以前很少到她宫里来,而是与芳佩走得更近一些。无论对是芳佩还是陈琅,合锦自进宫来都保持着不生疏也不过分亲近的距离,整日里往太后身边跑,和这几位同龄人甚少交心,衍春节后,她们几个的关系突然亲密了起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看着坐在床上摆弄自己首饰盒的陈琅,合锦问道。
陈琅笑道:“我觉得锦公主有趣得很。我在宫中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公主会玩‘文马戏’,昨天还真是吃了一惊呢!”合锦奇道:“当时你也在场么?”陈琅笑:“当然,不光是我,太子、芳佩公主、乐璋殿下、朵鹰、德雅、乐都哥哥、‘老母鸡’都在一旁看呢,没一个不夸你的。”
芳佩在人群中观看她是知道的,若说其他的人在场,她却根本没有印象。合锦注意到“乐都哥哥”这个称呼,问道:“瑞王世子也在?”陈琅点了点头道:“他和乐璋殿下一起来的。”合锦心道,看来瑞王世子和四王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在“衍春节”上几乎形影不离了。随后又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也学那些人,这样叫劳可干穆及了?”陈琅嗤嗤地笑:“我听说这趣事后特意去跟劳穆及说话,他自称时,的确是‘老母鸡’,‘老母鸡’的。”
见她年纪小,想来学这话只是觉得有趣,没有恶意,合锦道:“牢希氏虽是穆合族,却丝毫不懂穆合族的文化,才拿穆及的名字当笑话。‘穆及’这个音在族语里是‘化育万物’的意思,这意象极美,反而被拿来嘲讽了。”她不好去指责陈琅,只好借牢希氏阐述想法。
陈琅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答道:“穆合族人早就开始按照汉人的方式起名字了,只有那些老一辈的人还在用穆合语名字,你看,无论是‘德雅’、‘绵雨’、还是‘启轩’、‘辅礼’,或者是殿下的‘合锦’,都是汉语名字。他劳可干穆及既然是大祁子民,本就该学好汉语,起汉文名字,这才跟咱们像是一家人呐。”
这番话让她突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说的现象虽然普遍,但也不尽然:朵鹰的名字就是从穆合语来的,还有塔塔木氏、努也氏……”陈琅扁了扁嘴,思索一番,问道:“那殿下觉得他们的后代,是会起汉族名字,还是穆合族名字呢?”
合锦一愣,扶额笑道:“陈琅啊,你年纪这么小,却总能说出如此切中肯綮的话。”陈琅笑道:“我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贬低穆合族,请殿下不要介意。”
还能如何呢?合锦只能颔首,心里对自己说着“童言无忌”。却也知道,所谓“无忌”者,正是大实话。
穆合族的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也在随着时间一点点消亡,不仅节日和信仰变了样,族人的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了。牢希氏已经不懂穆合语,她呢?她对穆合族的记忆只停留在童年时期和初进宫的那几年,再往后的日子里,她耳濡目染的都是祁国的汉文化,空留着一个名字,穆合语说得也没有文珠利索。或许只有在遥远的北境,像穆及那样的人,才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穆合族文化并不断传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