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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靖王府卫军右都尉玉青疾步已到了槛外,风尘仆仆,一脸急色,连拜也顾不上拜完,张口便要说话,显然是有事要报。
    嘉斐眸色一厉,做个手势将之止住,搁了手中书,将嘉钰小心翼翼抱起,送入里屋床上去。
    他将嘉钰安置妥帖,才回来到了门口。玉青如此急切,莫非这一回竟真的……真的有了眉目?光只是想到这一节,已叫他禁不住吐息急促,胸中一阵涌动。可不知怎的,愈是如此,反而愈发情怯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玉青道:“若不是好消息,你就先下去修整一番再回来报罢。”
    玉青闻言抹了把热汗,为难道:“王爷,是好消息,可是……”
    但听得“好消息”三字,脑海里已是“嗡”得一声,再听不进别的。
    找到了!他苦苦找了七年,任那死不回头的倔鸟儿往哪里飞,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又找到了!
    至此再也不能抑制,他一把将玉青从地上拖起来,压不住嗓音颤抖:“在哪里?他……还好么?”
    “王爷,属下的确是找着甄公子的人了,可是……他……他……”玉青吭哧了半晌,竟没说出口来。
    嘉斐给他急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吼:“他到底怎么了,死活你告诉我!”
    玉青苦着一张脸,垂眉道:“这可比死了还麻烦,谁知他怎么跑去了河套!如今要把他弄回来,竟还得先问鞑靼人了!”
    “河套?”嘉斐大吃一惊,整个人骤然血冷,旋即,便恨得咬牙。
    河套!
    好啊,好一个甄贤!难怪这样地掘地三尺了七年也没能把他挖出来,他竟不声不响地两眼一翻便跑去了鞑靼人的地界!如今却要怎么把他弄回来?
    这倒也罢了。弄回来之后可怎么办?
    鞑靼人三不五时地袭扰边境,那可都已是家常便饭。边境不宁,邦交关系自然好不去哪里。鞑靼诸部拧成一股,脱离了瓦剌挟控,自立河套,这不安分路人皆知,父皇想要绥靖边疆之心,更是无需揣测。依着父皇的性子,若是这会儿随随便便从那边弄回个大活人来,恐怕直接推出午门一刀斩了还是最便宜的……什么人都可以去试一试皇帝的心情和脾气,唯独他——靖王嘉斐不能。只因为他是皇帝而今余下的“长子”。在皇帝的眼中,他这样的“皇子”,恐怕不单单是儿子,而是能够“取而代之”的微妙存在。
    甄贤!甄贤!这可恨的家伙,竟用这等手段来逼他!莫非当真是铁了心要与他从此不见?莫非这七年里,原只有他一个备受煎熬,尝尽了相思苦恨,那心上人竟是半点也没想过他?
    何至于此呵,何至于此!
    嘉斐一时心急如焚,一时又心如刀绞,身子一摇,似想跨出门去,却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结实。
    第2章 二、不如一粒酸葡萄
    “王爷!”玉青慌忙伸手来扶。
    嘉斐先撑一把门框稳住了。“河套……”他喃喃又复念一回,倏地直起身子,眸色已然深沉。“玉青,送两份请柬给曹阁老。棣儿生辰时,阁老曾拿来一块红山璧,托我寻名匠替他一辩真伪。日前倒是有了答复,还未来得及告知璧主呢。”
    “两份?”玉青迟疑寻求确定。嘉斐不语,只瞪了他一眼。他却骤然顿悟了,立刻应诺退去。
    嘉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谁料转身险些撞个踉跄。
    不知何时,嘉钰又已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静如幽魂。“那第二份请柬可是要转交曹阁老的东床、兵科给事中王显的?阁中重臣,兵科参议,你要为甄贤打河套么?为一人与一国开战?”他分明垂着头,却又抬眼盯住嘉斐,语声不高,相反,低沉得近乎阴鸷,没来由便叫人一阵心惊肉跳。
    嘉斐回看住他好一会儿,缓步跺回位上坐下,这才开了腔。“谁说我要打河套?”他慢条斯理地压腕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品一口,才接道:“我倒是想一举灭了鞑靼,可惜呀,从来只有‘径下中旨’的皇帝,哪有‘内阁票拟’的皇子?我若寻死,抹脖子最简单,不必这样麻烦。”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父皇将你闲到今日你难道不知什么缘由?还要去冒这样的险?”嘉钰白着脸,青丝尽垂颊侧,乌深眼眸,惊煞几多心思。
    “我要做什么?”嘉斐扬眉看住嘉钰,竟是莞尔笑了一下。“赏花品玉猎珍玩嘛,我也该做点皇子王孙‘该做’的事了。”他说着,一面也拣了一粒葡萄送入齿间。舌上还余着茶香,再沾一点葡萄酸,竟成了特殊的悠长,忽而一瞬,便将他拉回了久远以前,很久很久。
    那时,他第一次吃到这样带着酸味的葡萄,惊地瞪圆了眼,下意识便吐出来。甄贤在一旁看着,笑得弯了腰,而后却又骤然敛了笑容,蹲身捡起被吐在地上的葡萄,托在掌心,黯然叹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年圣贤书,还不如一粒酸葡萄。”那嗓音凉凉得漫过了他的心头,戳得他顿时面红耳赤,竟像是被那颗酸葡萄生生堵了喉管,说不出半句话来。
    或许,自那时起,那葡萄便真的一直堵在了他心里,再也没能顺畅。
    嘉斐失神须臾,猛醒过来,眼前豁然清亮。他缓缓抬起头,看住眼前的嘉钰,轻言慢语地问:“四郎,你还从未离开过京城,可想去看一看水秀江南的旖旎风光?”
    闻言,嘉钰眸光一烁,明灭间似暗到了极致,却又似有火焰升腾,燃烧得赫赫生辉。他双拳紧攥得发白,冷笑一声,“然后呢?我在江南替你引着众人目光,你好暗地北上去寻回你的甄郎?二哥,我再如何贱,却也还不至贱成这样。”
    嘉斐不反驳,又接道:“那你想不想与我一同北上?”
    嘉钰怔了良久,眸中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一同北上?
    呵,好一个“一同北上”。
    心底遽尔塌陷,他抬眼将周遭打量,模糊轻哂一瞬,摇晃着向外走去,迈槛凭门时,喟然长叹:“你爱怎样便怎样罢……看来,你这靖王府,我是呆不下去了啊……”他直直地出门去,身型瘦削地在浸在月光里,如有白练加身,看得人竟不禁三伏天打一个寒战。
    嘉斐心下一凛,望着,忽然发觉嘉钰竟是裸足踏在地上,那莹白双脚踩着碎石小路,一步一烙,却像是没有知觉。“四郎!鞋!”他终是暗自哀了一声,忍不住追出去。
    三日后,靖王与安康郡王的车马队浩浩荡荡开在南下官道上。
    皇帝恩赐,敕靖王携安康郡王往江南六府巡游,以为散心调养。随员不多不少,除却王府奴侍及卫军,另有锦衣卫三十。
    夹道绿荫上散落的阳光随风摇晃着,从窗口望去,疑似金碧辉煌。
    嘉钰才服了药,在车内软榻上小睡。嘉斐倚窗捡了本书翻看,只翻了几页便没了心思,将打扇的侍女撵到外间去,垂下竹帘,盯着窗外摇晃树影出神。
    犹记二十年前,同样炎夏,京都皇城内,神光耀殿,映着永和宫的霜悬冰天,宛如阴阳两界。
    他被从皇子们居住的撷芳殿唤至那从未去过的永和宫时,还满心茫然。直至,他在殿中看见他的母后。母后就像是睡着了,依旧容颜鲜活,只是再也唤不醒来。
    他看着母亲已然冰冷的尸身,呆了不知几久,连痛哭也忘记,终于暴怒而起,“我母后乃堂堂的圣朝国母,即便崩故也还是六宫的正主!这永和宫算什么地方?什么人就敢冒犯凤仪?”分明只是六岁孩童,分明泪痕已湿得满脸,却俨然被触怒的狼崽,凛凛不可侵犯。
    可紧接着,他看清那个从阴影里走来的男人——他的父亲,那九五至尊的天子帝王。
    他惊得不由后退,几乎跌倒当场,好容易才站稳,瞪着只属于孩子的双眼盯住他的父皇,努力将那些能懂或是不能懂的神情变幻刻在心底。父皇的声音,沉得窥不出半点喜怒,“从今起,你就留在这里,无朕亲临,不许出去。”
    他又呆了好一会儿,醒悟过来,仰面连连哀求:“父皇,请许儿臣替母后哭灵扶柩!”
    “不准。”父皇拂袖便推开了他,“你就趁这会儿,再守一守你母后罢。”那一闭眼时深深皱起的剑眉,落在孩子眼中,是何等绝情。
    “父皇!”他跳起来,死死拽住父皇袖摆,双眼胀得热痛。
    可父皇终究不给他心软。他低头看着他,“嘉斐,朕的确是你的父亲,但更是天下的君主,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朕。”
    他猛地撒手,呆磕磕看着父皇远去背影,遽然乏力地跌下去,哭喊不出声音,地面上那浸淫了千百年的宫闱深寒却寸寸漫了上来,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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