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之后,花开香甜,从那日酒宴之后,顾至诚少见的没来找他麻烦,何清卯着劲儿向他打听季绍景的消息,得到一句“三哥月余便归,别的都是军事机要”后,见京城内并无半点紧张的气氛,也就安了心,乐得清闲,找到块没人的地方,寻了棵槐花树,小竹榻一放,一睡一下午,数着季绍景的归期。
这一日,何清用过午膳,照例拈着把扇子往树下一躺,随着袭袭而来的热浪,眼皮越发沉重。
顾至诚正猫在房里喝果酿,忽然小厮来报宁大人来访,想起来前几日跟宁裴卿的约定,知道是来找他的。等他漱了口匆匆跑到正厅时,他大哥早陪着宁裴卿说了半天的话。
顾至诚咳了声,理好衣襟,在下首正襟危坐,一盏茶喝完,装作漫不经心道:“大哥,上午新送来许多账本子,堆的太高,无须处理吗?”
宁裴卿一听,也道:“既然有事,那下官便先行...”
“别别别,宁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快就走怎么行。”顾至诚站起身来,不顾自己大哥凶狠的眼神,乐呵呵道:“大哥忙,我得闲啊,不如就由我陪着宁大人去随处逛逛!”
“日头这么烈,逛什么花园子。”顾至礼瞪了弟弟一眼,见宁裴卿并没拒绝,反而点头应下,愣了片刻,只好道:“宁大人若有兴趣,逛逛也好。”
话没说完,人已叫顾至诚带了出去,顾至礼轻叹一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宁大人,今日可得空?咱们二人去饮一场如何?”二人并肩走到水榭前,顾至诚嬉皮笑脸问道。
宁裴卿往四周望了一眼,微咳一声道:“今日在下拜访,并非找顾公子讨酒喝,在下多闻府上稀珍花木繁多,今日正想开开眼,不知顾公子可否为在下讲解一番。”
顾至诚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下了然,挥手遣退左右,带着宁裴卿专往偏僻地里走。
花深处,暖风不急。
宁裴卿的眉头紧拧,见四周环境幽静,终于开口道:“你可知我惹得圣上大怒之事?”
“呃...”顾至诚虽与他亲近,二人纵有些交情,可宁裴卿的直白叫顾至诚一下没接住话,想了想才道:“略有耳闻。”
宁裴卿颔首又问:“那你可知,皇上为何派瑞安王...”
话音消失,顾至诚明白了他的意思。虽不为官,季绍景出发前却与他透了点消息,顾至诚道:“三哥跟我说朝中无将,且皇上又格外重视此战,定要给崇梁一个警告,才叫他亲自领兵...怎么,难道不是只装装样子吗?”
宁裴卿苦笑一声,“王爷是这样跟你解释的吗。”对上顾至诚疑惑的眼神,宁裴卿定下心神,认真道:“战神现世,紫微式微。”
“什么?”
顾至诚不解,听宁裴卿继续道:“前年冬日,皇上命司天监卜算国运,得知陵氏江山,极有可能遭武将威胁...”
顾至诚“啊”地叫了一声,眼睛瞪的溜圆,语无伦次:“你是说...三哥...皇上要对付三哥吗...三哥知道这件事吗...不对,那么多武将,怎么就肯定是三哥...”
宁裴卿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敢下定论,只是皇上频繁打压武将,又抄了周副将家满门,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宁裴卿顿了顿,又道:“我惹的皇上不满,也不过是为王爷...为周副将求了句情。”
顾至诚神色慌乱,宁裴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季家赤胆忠心,皇上必不能草率而为,否则不安民心,百官心寒。我今日来,便是提醒你一些,多多关注北疆之事,若是可能,还望顾少爷能修书一封,提醒王爷,毕竟我身为文臣...暗通武将,也是大罪。”
顾至诚忙点头应下,抬步欲走,又顾及不能怠慢宁裴卿,踟蹰两步,还是留在了原地,宁裴卿见他心焦,轻笑道:“难为顾少爷大晌午的陪我逛园子,我下午还有事,便先行告辞。”
二人原路返回,没注意稍远处树后悄声走出个人来。何清面色惨白的望着他们的背影,余音如恶魔,久久徘徊。
小道两旁绿叶葱葱,站在其中,恍然只觉悲戚颓意沾惹满身,何清眼皮猛的跳了两下,不知为何,那日季绍景的略带悲凉的话总浮现在耳边。
“战神现世,紫微式微”,当年的季将军在战场上,可不就是有战神之称!
他清楚的记着季绍景的话,越想心越凉。
怪不得从京城回来一改常态,怪不得跟他回忆从前,问的是如何侍主,想必他那时便想清其中利害,才怅惘兴叹的吧。
何清虚握着扇子跑到顾至诚院子里去,推门便入,将顾至诚吓了一跳,墨晕了一滩在宣纸上,气得他团了纸扔到何清脚边大叫,“看你干的好事!”
何清不避,径直上前,“顾少爷,我想给王爷写封信。”
顾至诚取纸的手一顿,盯着何清道:“你要写什么,三哥公务繁多,你不要给他添乱。”
“一别月余,思念王爷至极,望王爷保重身体,平安速归。”何清不管他的拒绝,执意念出想写的话,垂眸掩下担忧神色,话音刻意落在“平安”二字上。
“这些小事还用的写给三哥。”一想到这节骨眼上何清还要献媚讨好,顾至诚就有点烦躁,可看着他灼灼的眸子,更多拒绝的话却落回肚里去,顾至诚将笔架往他面前一推,说道:“赶紧写。”
歪扭小字一个一个落在纸上,顾至诚接过何清的纸折了两折放在信封里,并上自己的,悄悄遣人送了出去。
顾至诚盯着笔架恍神,琢磨着宁裴卿的话,头脑昏胀,只感叹君心难测,盼着季绍景领军在北疆转上几圈,崇梁战事便就此罢休。
“你还有事?”
顾至诚收回心思,见何清没有离开的意思,皱着眉头赶他,何清摇摇头,脚却不动,低着头轻声道:“顾公子,王爷将我托给您时,说了什么吗?”
“你说什么?”
何清盯着脚尖,又说了一遍,“王爷走前还交代过什么吗?”
湿润的腥气,烽火狼烟,季绍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回阵前。
明明是酷热的炎夏,他的心底却寒意难挡。
“季氏一族,忠心护主,天地可鉴。”
父亲战死时的遗言刻骨难忘,朝堂上封王的圣旨依稀能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昔年只道一朝封王是皇恩浩荡,等到年岁渐长,才终悟怀柔利害所在。
借力打力,避其锋芒,天子若要武将不成气候,管他忠心不忠心,都要压制到底。
季绍景兀自笑了一声。
这何尝不是是明白人的痛苦 明明洞察一切偏还要装的稀里糊涂。
皇上要他攻崇梁,其用意,不言自明。
有副将来报布阵事宜,沙盘地图皆已备好,季绍景闻声而出,大步向着众将聚集之处走去。
翌日,烽火再燃。
晋阳大军不宣而战,势如破竹,十日内连下崇梁三座城池,士气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