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绍景静坐在书房里,听完下人来报,低低应道:“去生炉子来,本王新得佳酿,理应温一温,才更能尝出其中甘顺绵柔。”
小仆却莫名其妙,试探道:“王爷,春夏天热,不如奴才温好再送上来?”
“直接拿上来,少些意趣呢。”季绍景朝他一笑,揉了揉手腕道:“再说,人心要是凉了,不光得喝热的,最好得用火烤一烤才行。”
陵屹将坐下,便有人来请他移步书房,推门而入,却见屏风后一口小火炉熊熊燃起,绿蚁新醅酒,醇香四溢,自带凡尘俗世的韵致。
略略而视,见季绍景正倾出一半身子拨弄那炉火,似是不知自己已到来,陵屹清清喉咙,朗声赞道:“王爷今日好生闲适。”
季绍景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抬头却是回之一笑,扔下炉钩,热络起身道:“三殿下总算来了。”
二人桌前对坐,谈笑间风月千章,政古相望,切磋来往,却不知几分开诚布公,几分虚与委蛇。
季绍景的酒让的殷勤,且在举杯助兴时,多有意无意地将酒盏沿口置于自己的之下,如此显示臣服的细节,叫陵屹看他的眼神,愈趋不屑。
几坛新酒饮罢,二人脸上酡红晕染,陵屹只觉难忍昏沉,几乎要伏倒在桌上。他正使劲晃着脑袋以求清醒,忽然听对面酩酊醉话从季绍景口中吐出:“世人总说千秋业万丈尘,利禄功名何其多,所以只需一心苦求向上,总不会得一场空,可是却有目光短浅之流,偏生包藏祸心,狠心为祸,将一方净水搞得乌烟瘴气,叫人看了生气。不知三殿下可否不吝赐教,为本王讲讲这是什么道理?”
陵屹嗤笑一声,毫无畏惧地逼视过去:“探骊得珠的故事,莫非瑞安王不识?”
“原来如此。”
朦胧醉眼,满是讥讽,季绍景扶着桌子直起身,摇摇晃晃握住墙上悬剑,前言不搭后语:“可惜宝剑蒙尘,再无用武之地。”
陵梓心中暗道怪异,撑身欲走,却是头重脚轻,登时栽倒在地。
意识涣散中,他听见有人在喊:“三殿下,本王来救你。”
瑞安王的书房突走了水。
一片安宁中,火光冲天而起,随即垮下,顷刻又向四周蓬勃蔓延开去,门窗被火舌舔破,众人目光所及,只余铺天盖地灼热的红,似烧透的云霞。
“快去救王爷!”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惊呼,众人如梦初醒,想起自午时起,瑞安王与三皇子俱在书房议事。
苍茫的暮色盖不住疯狂的火浪,炽烈浓烟张牙舞爪,牢牢裹着整个书房,外头家丁护院散了一堆,一桶桶水奋力泼着,然而面对滔天火光,却都像蚍蜉撼树,丝毫奈何它不得。
有暗卫滚湿一身衣裳,冒死冲进去,却被黑烟呛的泪流,茫然不可视物。
所有人乱的像无头苍蝇,只盼天降大雨,快快浇灭这一场祸事。
陵屹仿佛失去了知觉,连抬起手指的劲都没有,被火光浓烟围着,一呼吸一眨眼,都像在遭受极刑。陵屹粗粗喘着,发现他半个身子挂在窗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仿佛灵魂早已剥离,冷冷浮在半空睥睨众生。
身后不知有谁在推着自己,只是微末动作,却觉牵扯良多,令他透骨生寒,不多时又昏厥过去。
“三皇子在那里!快去救人!”
门外有人看见他吊在那里,惊叫一声,引得数人狂奔而来,冒着卓天烈火,想将人拉扯出来。可目光一触及他一身狼狈,这些人竟连声嚎叫起来,不敢碰他。
——陵屹的前臂不知被什么齐肘断去,只剩下两截木棍似的上臂,翻烂焦黑,惨不忍睹。
慌乱像遽降的飞雪,笼罩在浓烟弥漫的府邸中,众人有心相救,却害怕再伤着皇族玉体,摊上抄家株连的死罪。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人!”
一声厉吼,将众人恐惧打断,季绍景半跪在窗扉下,单手扶着陵屹身体,正将他往外托。房门早已被烈焰吞噬,只剩着这一面小窗未被大火侵袭。
诺声应允,几名仆人连手将陵屹拉出来,正待回身相救瑞安王,却见大火围攻下,屋梁坍塌,堂皇一间书房顷刻间化作废墟。
“王爷!”
有人声嘶力竭,泪汗俱涌,却都成一粒微尘,邈邈飘忽在天地中。
“晋阳今年多灾啊,听说皇上正往西山去求天祭祖,盼国运亨通呢。”
门口窸窣声响,将浅眠的人吵醒了,何清惺忪着双眼朝胸口包裹的白布上看了看,疲倦地又闭上眼去。
从他遇袭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当日生死一线间,有人御风而来,奋力制服刺客,将自己护送到一间医馆来。何清看到那人打斗时泰然的面色,在看清自己胸口破损的一刻土崩瓦解的样子,当即猜出他是季绍景早安排来的。
后来伤势无碍,医馆不好常呆,他便任由他们带着,仗着瑞安我的名号,又住进了知州府上来。
多么有趣,兜兜转转,又是回到原地。
何清暗暗想着,窗外热风一起,勾起他寥寥困意,他双目不睁,意识却清醒,静静听着陌生人大不敬的交谈养起眠来。
中间一些听不清了,却是最后一句,像把利剑似的,剜心蚀骨,疼得何清立时坐起:“太子中毒,三皇子重伤,瑞安王又死了,瞧瞧这一桩一件的,哪有省心的?准是有人多行不义冲撞了神仙,降灾呢!”
何清双唇发抖,低低一句“瑞安王死了”,好像将他全身力气都抽空了,仿佛曾经与季绍景在一起的短暂的热象只是心生幻影,其实一切都没有,其实连梦都是黑的,其实一直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孤军跋涉。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现在我已经被锁三次了,我都害怕集齐七次能召唤神龙(小声比比。)
第53章 五十二
何清在醺然夏风里站了近三个时辰,脚下仿佛生了根。他眼神发直,只顾朝南方看,直到残阳似血,百鸟归巢,有暗卫见他站立不稳,才悄然现了身影,将人扶回房去。
何清无甚表情,有人拉着,就跟着人走,临进门时问过那暗卫一句,看到他闪烁的目光后便懂了,之后再未多言,只是在那人为他将房门掩上后,他颊上的泪,突然从一滴变成一行。
隔着窗棂,他最后朝南边看了一眼。
——临州之南,京城方向,他的王爷,南去,难归。
这种感觉,仿若跋涉过惨淡荒芜的漫漫长夜,却发现黎明中,只是一片虚空,无人期待他,无人等候他,什么都没有,比求而不得更痛。
真情多半失去才懂早已倾付,甚至身在福中时,总不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