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隔着门帘禀报陆先生来了。话音才落,陆长友已不请自进,他风尘满面,精神却亢奋,大笑着拍掌:“瞧我给你带来甚麽,一个大surprise。”
佣人斟上咖啡,陆长友接过喝一口,蹙眉啧舌:“太苦了。”
见常燕衡不搭理他,索性抽掉他手里的报纸,笑说:“我这趟陪约翰逊他们去江南几处织布厂,瞧我遇见了谁!冯栀,竟让我遇见她。”
常燕衡面不改色,只淡道:“你又认错人了。”
陆长友一拍胸脯:“此趟绝对无错,你再信我一次。”
常燕衡这才抬眼、看他信誓旦旦的,依然半信半疑,沉吟半晌问:“她现在哪里、是甚麽模样?”
陆长友道:“金山纺金织布厂,她在办公室里做事,改了名字叫秦霓,烫着鬈发,皮肤很白,不过”又顿了顿:“她似乎、好像”欲言又止。
“似乎、好像甚麽?”常燕衡端起咖啡慢慢喝着。
陆长友边量他的脸色,斟酌道:“她有个孩子!一岁多的女儿。”
常燕衡再不信他了,噙起唇角,戏谑地“哦”了一声。
陆长友被他这态度弄得自己也有些糊涂,叹口气说:“好罢!我宁愿这次是认错了人,不过长得是真像,她丈夫恰也在,俩人还挺般配,叫甚麽周希圣,奇怪,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常燕衡忽觉手里的瓷盏像抹了油,滑得攥不住,搁到桌上,哐啷很大的声音,咖啡泼溅出来,褐色流动的痕迹。
“周希圣。”他艰涩地重复一遍,味同嚼蜡。陆长友笑道:“我们去就是由他接待,从谈吐举止来看,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常燕衡岔开话问起织布厂的事情,陆长友聊了会儿,很快感觉到他的意兴阑珊,便告辞离去。
房间安静下来,他抬手摩挲眉宇间的疲倦,心若坠入无底之洞,实难想到两年光阴啊,他这边度日如年,形影相吊,她那边却是弹指瞬间,连孩子都有了。
真快不是麽!昨晚春梦里,他才与她缱绻缠绵一场,却是这样令人痛苦的结局。
福安隔帘道车已备妥,他站起身朝外走,打算把手里政务安排妥当,于情于理他都要往金山走一趟,给他(她)们这段有头无尾的爱情划个句号,从此她有她的人生,他有他的人生,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郝春的家其实就在金山,她出来租房住也有自己的苦衷,父亲是个风流鬼,往家里带了混堂子的女人做妾,那女人不会养孩子,但很有些笼络人的手段,把老实儒弱的姆妈糊弄的服服贴贴,连阿弟也愿意同她亲近了,郝春有种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挫败感,找到事做就很快搬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冯栀去托儿所接妮妮回到住处,就闻到股子香味儿,桌上摆了几道热菜,郝春端了一碗冬瓜火腿汤从灶披间过来,笑道:“一起吃罢。”
冯栀便晓得定是她姆妈来过了,每次都要做好晚饭才肯走,也没推辞,把冬瓜捣烂混着鲜汤,一点点喂妮妮,妮妮咂着味儿,高兴地摇头晃脑。
郝春发现妮妮颊上有道抓痕,问怎麽弄的?冯栀说:“不晓被谁挠的,保育员也讲不清楚,孩子太多了,确实顾不过来。”
郝春生气道:“我姆妈先前还答应带妮妮的,结果今来又反悔,一准是那女人在背后使得坏。”
这边正说着话,忽听咚咚叩门声,郝春放下筷子去开门,又惊又喜道:“呀!是周工你!”周希圣很平静问:“冯栀在麽?”郝春忙道:“在的,在的,你请进来,我们正在吃饭呢。”又问:“你吃过没?”见他摇头,笑道:“你不嫌弃,就也在这里吃罢。”不容他拒绝,自往灶披间去取一副碗筷,重新洗了一遍。
冯栀已经抱妮妮站了起来,朝周希圣笑了笑,妮妮看见他高兴地蹬腿儿,伸胳膊要他抱,周希圣把个袋子搁在地上,就着盆里的残水洗净手,才把妮妮抱过来,势必就看见她脸上的抓痕,自然要问,冯栀又解释了一遍,他蹙眉低问:“到底出甚麽事?你说搬就搬,妮妮也不用姆妈带,我今朝回家整个人都懵了。”看小説請箌主站:iSёㄨ.sρācё
冯栀歉然道:“那边房子隔音不好,妮妮晚间总是哭,我晓得不光影响你们,其他住家更多有怨言,这里独门独户,倒不担心吵着谁。只是离你住处远了,再让伯母带妮妮,实在是不方便。”周希圣还待要说,郝春已拿着碗筷过来,笑道:“怎都站着说话?坐下边吃边聊罢!”问周希圣吃酒不?她房里倒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
周希圣婉拒,冯栀替他拨了碗米饭,再接过妮妮,牛奶也温好了,一小匙一小匙地喂她。
郝春热情地挟了一块梅菜扣肉放他碗里,周希圣道谢,指着摆地上的袋子,是出差带回的特产送她们,再看向冯栀:“有一袋洋奶粉,听说比牛奶有营养,你给妮妮调了吃,若是真的有用处,下次再去多买几袋来。”又道:“你也有些憔悴,里还有银耳和红枣。”
郝春先还话很多,后似乎瞧出了甚麽,便讪讪地不太言语。
周希圣说的很自然,冯栀却觉得在郝春面前这般,显得太亲昵了,想起周母的那番话,更觉得不妥,暗忖总要找个恰当的时候,与他一定把话挑明白。
常燕衡把大衣竖起领子,金山比上海寒冷了许多,二月的天气,日阳晒不到的阴暗处、还有肮脏的残雪未融化,土路皆是踩踏凌乱的烂泥,两边望不尽青黄田畴,有种荒凉的肃杀之气。
福安大声喝退一只夹着尾巴溜达的老狗,天空明明是淡蓝色,但却让人感觉蒙了一层灰。
一群穿工作服的青年男女嘻嘻哈哈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两个还回过头来一次,好奇地打量着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