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牢头垂着眼只做未见,“老奴知道有些人宁枉勿纵,杀了也就杀了不当事。可是若有人抹杀了死人的名头,妄想贪天之功向主子爷搏取富贵,老奴就看不过眼了!”
隆安帝的脾气本就易怒刚硬,这些年无事时就休习佛经用以修身养性。见状虽起了几分兴趣,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把册子拿在手里,又漫不经心翻看。
越往后越是心惊,良久之后木着脸冷笑,“这么说朕竟然当了整整一年的傻子,这有关整顿文官吏治完善军备,修建水利清查赋役的新政十八条,竟然是这个顾衡率先提出来的。这条条款款详实无比,若是全部实施下去,中土繁华昌平也许就指日可待。”
隆安帝生平最恨被人欺弄瞒骗,饶是忍了又忍,还是气得眼角直跳,“礼部侍郎童士贲和他的老师建章殿大学士温铨道貌岸然,不过是掐准了时机摘了人家刚刚结成的桃子,真是竖子可憎!”
牢头有些不习惯地扭了扭身上新裁的衣裳,低眉顺眼地回道:“圣人一天到晚日理万机,哪里会面面俱到,便是受些小人蒙蔽也是在所难免。有些人当面忠厚老实,背后却是把别人死命地往下踩。老奴在大理寺死牢里呆着,这种人瞧得多了。”
许是多年君臣相宜,牢头说话大胆而直接,“更何况这个顾衡以杂途出身,被先前废黜的……逆王破格擢升为王府长史,纵然有些才干也属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流。但即便如此,也比那些欺世盗名的小人来得要强!”
这话稳稳戳中隆安帝的心事,他以国士礼待之的栋梁之材,竟是一群欺世盗名之辈。若是传扬出去,不免让世人贻笑大方。
他将手中颜色苍翠近墨的十八子翡翠佛珠捻了又捻,才轻轻一招手吩咐道:“难怪在那之后这些人再无一回像样的东西呈上来,这偷来的东西竟然硬实不好消化呢。着人免去礼部员侍郎童士贲身上担的官职,关进大理寺让他好好地反省!”
一旁侍候的秉笔太监恭敬领命,悄无声息地却退而去。
隆安帝不惧官吏耍手段,不惧上下勾结谋取利益,平生却最恨被欺瞒。他本是率性刚直之人,隐怒之下一句话就摘了童士贲头顶的乌纱!
他爱惜地抚着厚厚的书册,全无刚才半点喜怒无常的模样,“可惜了,这等不世出的人才竟然投到那等性喜沽名钓誉之人的麾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杀了。看在这件东西的份上,你回去好好安排一下他的身后事……”
百无聊赖的顾衡事不关己地站起,一错眼就看到那个穿了大红缭绫夹袄的孩子为找寻滚到角落里的蹴鞠,竟然悄悄摸到了黑漆洒螺钿博古架的下方。
屋子里的人各自忙着,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些微动静。小儿人虽幼,手上的力气却颇大,将博古架摇动了几下,眼看一只五彩开光花鸟纹凤尾樽就要从上头滚落下来。
顾衡见状急急冲过去拂动了一下衣袖,屋子里就卷起了一股细末的微风。那只瓷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与小儿头颅所在之处险而又险地只相差几厘。
殿里的人顿时被惊动了,隆安帝大步而至,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儿上下打量。见他浑身安好并无外伤,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嫡子,万万不能有丝毫差错。
顾衡往外走时,就看见那个躲在隆安帝怀里的小人儿瞪着圆溜溜的杏仁大眼,笑得一脸兴味盎然。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孩子的一双眼睛长得真好看!
奉了皇帝御旨的秉笔太监带着一干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到了安福胡同的童府,寥寥几句口谕之后,礼部侍郎童士贲就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
一片混乱之时,从里间冲出来一个插金戴银面容姣好的柔媚妇人,抱着秉笔太监的大腿痛哭,“烦请公公回去禀报圣人,这些治国之策的的确确是我家大人亲手所思所想,万万没有冒名顶替。他为此不知费了多少精神,点了多少灯油,求圣人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我们委实冤枉啊!”
秉笔太监是来办差的,一时不察却被个妇人抱得死紧,恼怒之下顿时提高嗓门让人将这妇人拉开。
妇人依旧拿着锦帕嚎哭,委屈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童士贲却无半句辩驳,木愣愣的看着那个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相反的,他反而有些释然,因为日夜悬心许久的事情终于被人发现了。
他以为那人被午门斩首之后,这个秘密就只有坟墓里的人知道,却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脱不掉。他忽然醒过神来扯着门框大喊道:“瑶仙,才明媒正娶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天不幸遇上这般祸事,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你!“
两人款款情真意切令人侧目,那女人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表哥”,哀哀叫得人心生烦乱。
挨墙靠着的顾衡本是平静无波地看热闹,见此情景却是再一次瞠目。
他隐约知道童士贲在外头悄悄养了一个外室,听说最早是其在淮安知县任上认识的一个小寡妇。因没有生养不被婆家所容,丈夫亡故后更是被逼苛责几近欲死。
童士贲心生怜惜,这才将这个女子以表妹的名义养在别处。至于二人何时发生了苟且,那就只有老天爷和他自己才心知肚明了。反正等顾家人知晓时,两人膝下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
出人意料的是,妹妹顾瑛作为童士贲的原配对于此事没有说什么话,顾衡这个娘家哥哥又怎么好随意置喙?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听说。时人见怪不怪,更何况顾瑛嫁入童家近十年没有生育。若是胡乱争不平,只怕反倒会议论她这个当嫡妻的善妒。
但是这个所谓的外室,顾衡却是认得的。不但认得,还熟络得很。
只怕在场无人晓得,在很多年前这叫叶瑶仙的女人曾是顾衡未过门的未婚妻,只是在顾叶两家下细贴走六礼前,不幸落水早早亡故了。为此刚刚二十岁的顾衡还背上一个刑剋的恶名。
原来,这个一脸柔弱无依的叶瑶仙竟然就是童士贲豢养的外室。如今不但好端端地活着,现在还登堂入室取代顾瑛成了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顾衡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跟了来,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真是让人感叹命运的兜兜转转,尤其荒唐怪诞!
顾衡忽然失笑摇头,枉费他向来自诩智计百出,却被童士贲这等无良小人蒙蔽双眼,被其屡次玩弄于股掌之间。跌宕坎坷的半辈子,原来最初的情由不过是有人想隐瞒一段不可见人的私情,进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和顾瑛死得真真是何其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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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豺狼
初春时节,东南沿海莱州县境内名为沙河的小村庄已经有了绿意。清风一撩,土坡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艾草和荠菜。
鸡犬相闻白炊环绕,村妇们悠闲地在塘边洗衣淘菜,一派白墙黛瓦好似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村尾一间屋子内悬挂了蓝色粗葛布蚊帐的架子床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正在安睡。却突然间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陡然大张,半撑着身子惊惧地盯着正前方。
正端了药碗进门的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见了此等形状更是心慌,忙扑过来为他顺气掐人中,嘴里也不住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了,祖母说过昨日就该醒过来的,怎么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顾衡几疑梦中,往大腿上狠掐了好几记才一把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将将豆蔻年华的顾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觉一阵胸闷气短不敢置信。连咳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问道:“今天几时了,我怎么呆在这里?”
顾瑛见他说话条理清晰,不禁心头大喜。
一边飞快地将被盖重新叠好,又将枕头拍松置于兄长的身后,一边回头嗔怪道:“你糊涂了,今天正好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几日你和西山精舍里的几个秀才一同去骑马比箭,结果却输了。听人说你一气喝下半瓮的老酒,杯子一甩就醉得连道都不能走。”
她是个手脚及其麻利的人,站在边上就没有闲的时候,把温好的汤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服,“……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把祖母都气坏了。说不准你再去学堂瞎混,这一向就拘着你在家读书。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连带着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差!”
顾瑛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一抬头就见顾衡一双细长凤眸正痴痴地望过来。她一慌之下险些打破药碗,不自在地站起来讷讷问道:“哥哥怎么这副样子看我,好似认不得我一般,莫非是酒水还未醒?”
顾衡躺在用皂角浆洗的干净褥子上,脸上缓缓绽开一道笑容,柔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我家瑛姑长大了,看见哥哥吃酒醉了还知道熬汤送药。这样的好妹子天下独一无二千金不换,我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修得这一场大缘分呢?”
今年刚刚及笄的顾瑛听得这等混话不禁一呆,触动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桩秘事。但一抬头就看见顾衡清亮亮的眸子,连忙收敛心思告诫自己不能乱想。
顾衡知道她性情向来稳重,不敢十分逗她。就装作睡乏了样子道:“我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也不知道醉了多久,只觉身子都麻了。以后那些人若是再来邀我去顽耍,你千万要替我拦住。若是不行,就去请祖母出面训斥他们。”
为怕春寒,顾瑛正在衣柜里帮他翻捡合适的衣裳,闻言呆呆地望过来。
顾衡自小因为不为生母汪氏所喜,性子向来多疑敏感桀骜不恭。若是顺着他还好,若是逆着他的德行,肯定会给你弄出偌大的祸事来。这世上唯有沙河老宅的祖母张氏还管得了他,其余之人便是父母在眼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祖母曾经念叨过从前,说是汪氏向来信命。顾衡出生是正是七月十五,汪氏听前街的王神婆说这孩子和自己的命数有十二分的妨碍,加上恰巧遇到杂七杂八的一些不顺之事,就将由头怪罪到年纪幼小的顾衡身上。
有一回过年时节一家人吃完晚饭正在闲聊,顾衡调皮打破了神柜旁供奉的一只八仙纹的赏瓶。汪氏勃然大怒,命下人将五岁的顾衡关在后院的柴房里反省,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说定要给他一回狠狠的教训。
谁知年节时事多,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子事。
顾衡的奶娘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这孩子从一落地就吃她的奶水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厚。她等了整整一晚上都不见人回转,又不敢上前去求汪氏,只得冒着风雪坐了二十几里地的马车,悄悄回沙河老宅子求张老太太出面。
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顾不得以往的心结亲自赶了一辆骡车就往大儿子家跑。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顾朝山带着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在堂屋里吃烤肉,独独小孙子却不见踪影。老太太做惯农活手上有一把子好气力,一脚踹开后院柴房。就见丁点儿大的顾衡蜷成一小团挨在黑黝黝的墙角,早就冻得人事不省了。
顾朝山见一向不待见自己的老娘亲自上门,喜得双手直搓搓。跟在后头一时还搞不清情由,陡然见了小儿子这幅模样就有些讪讪。他心里清楚,实在是汪氏这回做得太过。
张老太太拉着脸子在宅子里住了三天,顾衡的汤药饭食都一一亲自过问。又见数九寒天里这孩子床上的褥子都只是薄薄一层,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急又气之下,就直截了当地问才清醒过来的顾衡,说愿不愿意跟祖母回沙河老宅子?
顾衡虽然才五岁却不是傻子,当即就起身抱着几件换洗衣裳跟在后面。张老太太见他小小的个子,说话还是一团孩儿气,虽尽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眼底里的那股子伤心劲却是遮掩不了的。
出门时她实在忍不住朝汪氏啐了一口,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产婆从你屋子里将这孩子抱出来,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你亲生的。你那两个大些的儿子穿皮穿绸,怎么轮到这最小的在大冬天里反而只是一层旧夹袄?
汪氏自诩出身书香门第,实在不喜欢这位说话毫无礼数的乡下婆婆。
就上前一步勉强笑着解释一番,说顾衡虽是最小的,但在家里数他最为调皮,每每新衣上身才不过三天就弄脏弄破了。加上他是火热体质又喜动弹,稍不注意就要发汗犯风寒。这回把他关在柴房里,不过是想让他好生净净饿败败火……
张老太太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暴烈性子,见她这个档口还要信口胡说,就把顾衡手里的小包裹拽出来掷在地上。统共三五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旧袄,应该是家里两个大孩子不要的衣物,也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毕竟老大顾循今年已经十三,老二顾徔今年十一。
顾朝山一向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见得此番情形也暗自心惊满面羞惭。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好折子来,张老太太就请了族长过来亲断此事。她虽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农妇,却站在老家祠堂当中大声诉求请托分家析产。短短数天之内,就将顾朝山和汪氏在莱州县费力经营的好名声败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张老太太是顾朝山的亲娘,两个人闹到如此田地正是因为汪氏。
当年张老太太做主给儿子聘了临村手帕交家的姑娘,已经准备过三书六礼了,顾朝山却改了主意请一位族叔出面,悄无声息地与莱州县一位掌税课的书吏汪世德之妹合了生辰八字。
这生米煮成了熟饭,况且一个是衙门里的人一个是普通民众,汪氏这个儿媳不认也得认。
张老太太气急也没法,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棒槌打死,就腆着脸提着厚礼亲自到临村道歉。结果人还没有走到地头,就听说那位手帕交家的姑娘羞愤之下跳了河。把人捞起来后早就没了气,两个一辈子交好的老姐妹也成了至死不再往来的仇家。
张老太太一辈子要脸面,临老却被亲生儿子摆了一道。她气这当儿子的耳根子软不顶事,见利忘义不顾根本。更气汪氏这个儿媳不自重,勾搭人家已经在说亲的男人。因这个根结在,这对婆媳自然就不好相处,隔个几天就要闹上一回。
等年岁大了老人家才慢慢想通了,自己和这儿子儿媳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人。收拾了一些随身的被褥衣服,独自搬回了沙河老宅子居住。
这回看了小孙子的惨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手脚却瘦得跟细竹竿一样,顿时勾起了老太太的新仇旧恨。一口火气没地出索性把事情闹大,让汪氏和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大大丢一回脸。
顾氏族长顾九叔对于双方的过由门清,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起意当了和事老,不时往两边劝和。最后定下每月初五由顾朝山给老宅送十两银子的奉老银,幼子顾衡则交由老太太抚养,送老太太上山之后再回归本家。
因为顾衡幼时很吃了些苦头,张老太太就起劲惯着这个小孙子。
只要不把自个弄伤,上房揭瓦爬树摘果根本就不管,就纵得顾衡放开了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学堂之后,更是调皮捣蛋日日加罚。长大之后,和西山精舍那一群半酸秀才学古人今日品酒明日赏花,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从来没有断过。
所以听到顾衡陡然改了主意,还说日后不再和那些书生胡混,顾瑛心头比谁都高兴,赶紧过来服侍他把衣服披上。却没想到这人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挪,一声不吭不说,还把半个身子都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时间顾瑛臊得脸跟块红布一样。
她小时候喜欢极腻着这位哥哥,但是知道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弃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规避一些场合了。此回若不是家中人手不够,她又放心不下别人熬制的汤药,根本不会落到如此窘况。
顾衡身上是有些无力,但也不至于要人搀扶才能走路。他实实在在地碰触着顾瑛温暖的胳膊,感受着这傻丫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他的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定了下来,才回归到腔子里成了囫囵个。
他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小姑娘终于善心大发,“我饿了,灶上有吃食吗?”
顾瑛如遇大赦,忙一溜烟地跑开,“我早上蒸了荠菜馅的饺子,这就过去给你端来……”
顾衡在后头哈哈大笑,见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才眉眼低垂满含缱绻道:“怕什么,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就是!”这样一想后便觉心境疏阔万事圆满,随意躺在老槐树下的木梳背椅里慢慢地打算。
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脑子里这团纷繁杂乱的记忆不知是真是假,但那种噬心之痛却再也不愿重来。
顾衡忽地想起那日隔着黄杨木棺,顾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欢喜”,顿时心痛如同刀绞。此生无他,唯独护着这女子一生平乐安康便足矣。便是化作凶狠豺狼,与那些丧尽天良的蛇蝎虎豹周旋一辈子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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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祖母
难得春日日头好,老槐树下一张榆木小几正正摆好。因是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中间是一大钵肥美鲜嫩的荠菜馅饺子,白生生圆滚滚地几乎要掉出来,另一钵却是本地最为有名的蟹丝菜。
沙河因为近海多产梭子蟹,吃的时候将新鲜个大的蟹子煮熟,取其大腿剥开挖出嫩肉劈成丝,然后加黄瓜丝、葱姜丝、香油、米醋等佐料混合调制而成,一向是顾衡的最爱。
张老太太用面饼裹了蟹丝菜塞进顾衡的手里,一时又怜又气,骂道:“看这模样又青又白的,本来就不长肉,偏偏还喜欢跟些酸秀才胡闹。那些人考了多少年的举人,回回落第。就习成骗吃骗喝的本事,专门找你这种半大小子练手。说了多少回了,偏你不长记性!”
顾衡自小聪明,一本书翻个两三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学堂里的师傅说,这孩子要把玩耍的心思收敛一半,前途便不可限量。于是张老太太一门心思地认定这个小孙子是个纯良的,就是让些坏人给带歪路了。
顾衡大嚼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带了乡下口音儿的唠叨,险些落下泪来,哽着嗓门低低应了个是。
见孙子如此乖觉,张老太太又舍不得骂了,“你自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千万要自个争气,别让那边的看笑话。你十六岁那年中了秀才,我是比吃了仙丹都喜兴。等你中了举人,成了咱沙河的头一份,我即便立时死了也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翻来覆去车轱辘一般不知被张老太太念叨了多少遍,顾衡此时却是觉得亲热,捉了祖母干燥温暖布满老茧的手道:“我都记着了,还请您不要太过操劳。明年我不但要中举人,后年还要中明经科的进士,到时候向朝廷给你和瑛姑请封诰命!”
现今朝堂五品以上的官员,如果有功绩会有机会得到皇帝的封赠令,就是顾衡所说的诰命。《大同律法》中载,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为祖父母、父母及妻室请诰封。诰封用五色织锦书写,皇帝钤以印鉴,是可以传承百年的荣耀。
张老太太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语病,只觉孙子一场大醉后忽然变得懂事,一张老脸顿时舒展成菊花,“我如今一顿可以吃两碗饭,下地时可以挑一担水,身子好得很,想来再活个十年八年没甚大碍。冲着我小孙孙的这番豪言壮语,我也要活够八十!”
顾瑛却是上过三年女学的,闻听了这话羞得脸都不敢抬。从来只听说过给妻子请封诰命的,没听说过给妹子请封诰命的,哥哥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却没有胆子开口问,胡乱又吃了两个饺子后,低低道:“灶上还熬着米粥,我去看好了没有?哥哥睡了两天,荤油的东西还是不要多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