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陆水镇都被白茫茫的冰雪覆盖着,少年一脚深一脚浅,颀长背脊挺的笔直,那么孤傲又倔强。
江月呆愣在原地,杏儿眼朦胧,泪水不停滚落。
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
到傍晚的时候,阴沉沉的天又开始飘起雪花,气温也瞬间降了下来。
诊所内,罗阳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神色焦虑地病床前走来走去,蓦地,他突然停下来,看向安静躺床上,从进来便没动弹半分的少年。
罗阳深吐了口气,抬手指向门外:“人家小姑娘还在外面站着呢,快两个小时了!”
林磊绷着唇没说话,脸色却苍白的厉害。
罗阳头疼扶额:“见一面又能怎么样?”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眼底一片猩红,他翻了个身,声音因过度压抑沙哑的厉害:“你让她回去吧。”
要不是他手臂刚缝了针,罗阳真想直接把他扔出去。
也不知道整天脑子都在想什么,追妻他不会,虐妻倒是好手。
也就仗着小姑娘单纯善良对他好,要真生气不理他了,哭都找不到地方!
江月在刀割般的冷风里站在两个多小时,手脚冻得僵硬发麻,直到夜色渐深,怕外婆会突然过来找她,江月终于不再坚持,透过面前满是哈气的玻璃门,女孩最后朝最里面看了眼,含着泪,神色委屈地转身离开。
自从那次后,江月便再没出过门,连许慧喊她也提起兴趣。
今年的冬天虽寒冷但并不长,林磊之前木柴劈得多,堆满了半个杂货间,江月整个冬天都靠着这些木柴取暖。
开学后的生活也很简单,上学,回家,偶尔也会盯着林磊的背影发呆。
她跟的许慧许杨成了最好的朋友,就像铁三角,江月的笑容基本都来自这兄妹俩的互怼打闹。
不过许杨下半年学习更紧张了,能跟她们一起玩的机会很少。
*
初春脱下厚重的棉袄时,江月来了初.潮,许慧比她早了将近大半年,知道江月身上也来了后,兴奋到不行,总会以过来人的口吻反复叮嘱她各项注意事项,啰嗦到不行。
换上春装后,女孩裸.露在外的脖颈白皙修长,胸.脯也鼓了起来,似是长高了,整个人看上去纤细不少,少女亭亭玉立,似刚舒展出花苞苞的海棠,柔美又动人。
许慧都看愣了,她笑眯眯托着下巴:“月月,你真漂亮啊,要是能摘口罩了,绝对能把李梦琼给秒下去。”
江月被她一脸色眯眯的小表情给逗乐了,冲她眨眨眼:“快了。”
小丫头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过去,她“蹭”地下站了起来:“真的假的?!”
看着周围同学投过来的异样目光,江月赶忙捂住她嘴巴将她拽坐下来:“慧慧,低调点。”
许慧刚刚太激动,这才察觉自己反应过度了,她拍了拍胸口,连连点头:“对对,是得低调点,咱们独自美丽就行,不然容易招人嫉妒的。”
“对了月月,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彻底摘掉口罩,我想成为第一个看见你美貌的人,我还得请你吃小吃呢,把咱们学校门口的小吃全都吃一遍……”
许慧还在掰着手指絮絮叨叨,女孩的注意力却早已转向坐在最后的林磊身上,长睫微垂,忍不住暗自失落。
如果可以,江月真希望他能成为第一个看见自己摘下口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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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渐近,即使他们只是初二,依旧能感受到整个校园紧张的氛围。
前段时间,学校寄予众望,让老唐带着林磊去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物理大赛,参赛的学生都是各个省市的王牌选手,高手如云,只有林磊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大家也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却没料想到,这个不太起眼的中学生竟然拿下全国唯一一个一等奖,不但获得了清河高中的保送机会,甚至有大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大家都在为能否进好高中头疼,他却连高考都不用参加了。
学校里但凡有人提到林磊,无不暗暗敬佩感慨,老唐多少年才能带出这样一个苗子,早就笑的合不拢嘴,在其他老师面前腰杆子都挺直许多。
看着窗外枝叶渐趋繁茂的梧桐树,女孩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垂下,他们俩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这年的夏天似乎来特别早,高秀玲前天跟几个校领导一起去市里参加了个座谈会,回来的时候给江月带了两条裙子,一条棉白色的及膝小短裙,还有一条翠绿色的长裙。
女孩子没有不喜欢漂亮衣服的,江月开心的立马换上,反复试了好几遍。
不过这种开心没持续多久,在外婆跟她说江家父母明天会过来后彻底碎裂了。
之前的江月并不讨人喜欢,反应慢脑子笨,脸上皮肤脆弱,动不动过敏,被人看了当瘟疫一样避之不及。
再加上江家向来重男轻女,头胎生了个女儿,江妈妈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
后来,江家父母去了外地工作,便将无人愿意照看的江月丢给了高秀玲。
外婆以为她当时年纪小不记事,其实不是,那些冷漠的回忆她每个眼神每句话都记得,哪怕后来他们骄纵妹妹江馨,不停地压榨自己,直至发生那场火灾。
江月不想见他们,更不想跟这样的父母再有什么交集。
江月是家里的老大,除了妹妹江馨,底下还有个父母费劲千辛万苦得来的弟弟。
他们上午到的时候江月正在厨房烧水,耳朵上依旧戴着个大大的纱布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看到自己生命中至亲的几个人,小姑娘神色平淡,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喜悦。
江馨一眼就看中了她身上的小裙子,非吵着要穿,高秀玲刚说两句安抚,小姑娘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明明也就比江月小两岁,却被宠的跟三四岁的小娃娃一样蛮不讲理。
梁水光听到哭声后,立马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月月啊,你还是大姐呢,怎么一见面就把妹妹弄哭了呢?”
纱布口罩下,女孩樱唇紧抿:“她自己要哭的,跟我没关系。”
梁水光:“妹妹不就是想穿一下你的裙子吗,给她又怎么样,外婆不是给你买两条吗?”
江月冷笑,神色嘲讽,她看了眼梁水光身上的玫红色的西装外套:“你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我就把身上的裙子脱下来给她。”
似是没想到她这时候会跟自己做交易,梁水光又气又恼:“我身上的外套这么大,你穿得下吗?”
江月回敬:“我身上的裙子她就能穿下?”
梁水光彻底被惹怒了:“你这个孩子,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有你这样跟父母说话的吗?”
女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父母,只有外婆。”
江月被吵的心烦,也不想再看见这几个人,不顾外婆的阻止,拎着酱油壶便出了门。
还没拐出小院,便看见林磊手里拿着外套,目不斜视地从门口走了过去。
她下意识想开口喊他,但一想到两个人已将近小半年没说过话,小姑娘心中一阵酸涩,难过的几乎要掉泪。
没想到重生一世,她做人还能这么失败。
走到拐弯处,林磊突然顿住脚步,扭头看向站在原地暗自失神的小姑娘,攥着外套的大手不自觉收紧。
虽然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但每次经过小院,他总控制不住自己双腿,想再多停留一会,再多看她会儿,哪怕是一眼,他孤寂狂躁的心也能得到稍许的慰藉。
所以,刚刚那小姑娘跟她抢裙子的场面,他也尽收眼底。
他总以为江月天生幸运,集万千宠爱,跟其他人一样含着金钥匙长大,娇气柔弱,到今天他才知道,她也不过是被父母遗忘的孩子,在偏见和孤独中长大,只是比自己更乐观地对待生活。
*
明明春天的花粉季已经过去,江月却在半夜睡觉时呼吸困难,浑身发烫,这种感觉,既像是过敏又像是发烧,难过的她辗转反侧,痛苦呻.吟,把隔壁房间的高秀玲都给吵醒了。
外婆披着外件套俯身查看女孩身体,顿时吓了一跳,明明脸上的过敏症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甚至快要根治了,怎么身上又红肿一片。
高秀玲急的原地打转,她力气小,压根抱不起来月月,也没法把她送去医院。
蓦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顿住脚步,穿好衣服往林磊家快步走去。
林磊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小姑娘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双眸通红,跟被人抛弃的小奶猫一般,难受的头发丝都在微微颤抖。
少年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抱入怀中,低声安抚:“没事的月月,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去看医生。”
听到外面的敲门叫喊声,罗阳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便飞速跑了出来,本以为受伤的是林磊,目光在触到他怀中的小姑娘后也惊住了。
江月抬起泪水朦胧的双眼,声音虚弱:“罗医生,我身上好难受,感觉不能呼吸了……”
林磊下颌线紧绷,抱着女孩的双臂止不住地颤抖,高秀玲则心疼的直抹眼泪。
引着他将女孩放到病床上,罗阳正要掀她腰间的衣服,被林磊快速拦下来,少年声音阴沉的快要滴出水了:“你要干嘛!”
罗阳被气笑了:“我不看看什么症状怎么对症下药?”
林磊还要反驳,被高秀玲制止:“磊子,他是医生,病人不分男女。”
见少年一副愤怒又憋屈的表情,罗阳笑了笑:“一会儿我还要摘月月的口罩,看看她脸上的过敏反应……”
罗阳话没说话,便看见躺在床上的小姑娘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
罗阳还以为月月是在暗示自己什么,不经意间转头,却看见少年瞥开眼,默默转过身去。
小丫头迷迷糊糊中弯眸笑了下,眼眶微红。
罗阳才察觉这是两人间的小互动,被虐的一阵牙痛。
江月这次得的是急性过敏,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或者碰到什么易过敏物件蔓延至全身,吊两瓶水就很快消下去了。
江月情况稳定后,林磊便将高秀玲送了回去,回家拿了件外套又快速跑回诊所。
江月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后又缓缓睁开眼:“你怎么又来了?”
少女嗓音清软,因困顿还带着淡淡的沙哑,像tiempo viejo是能挠心,听得人胸口发紧。
林磊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床头边:“我来陪你。”
女孩抬睫凝了他一会儿,突然笑着轻喊了他声:“林磊。”
“嗯?”
“我们真的好久好久没说过话了。”
少年身子一僵,嗓子口像是竖了根根紧绷的弦。
江月看着她的眼睛:“你还生我的气吗?”
林磊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极浅的嘲弄。
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他不过是她灿烂生命里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罢了。
“那我们和好,好吗?”
女孩细白娇软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要跟他握手言和,见他不动弹,纤细的指尖故意轻触了触林磊手背。
少年兀地笑了,绕过她嫩白的小手,隔着口罩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声音也跟着松了下来:“我看你一直在喝中药,脸上的过敏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