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可以走,我也不走。”颜广德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捡回先前没接的那个话题。“这个星球上,有我所眷恋的一切。”
“老板啊!四十九年了,没有最新的基因修复技术,普通人早就老了。就算他身体素质再强,当年伤的那么重,秘密转院后还有几分几率存活下来都不好说!”Johnny大着胆子凑近,就着蹲坐的姿势,将一张年轻张扬的脸送到颜广德眼皮子底下。“老板,我追你追了五十年,你就……一点儿也没动过心?”
颜广德失笑,低头注视这个跟随了他五十一年的老伙计。在人类宣布正式启用基因修复技术后,干细胞再生成为各国医疗机构里最普遍的治疗方案。人们只要支付的起昂贵的干细胞再造费用,便可修复身体内日渐衰老的器官。Johnny这些年从他这里拿到的高昂薪水尽数用于维持二十岁的容貌与身体机能。
这五十一年,无论他什么时候看过去,Johnny永远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钻石耳钉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真实年龄六十七岁的Johnny,看上去依然有一种无所在乎的骄傲的神气。一如当年,千人涌动的冀北市人才交流会上,颜广德拍板把他定了下来。
“老板你把一个保姆机器人起名叫做J,还不如给我啊!”Johnny狡黠地挤挤眼,唇凑的极近,一个吻唾手可得。
颜广德垂下眼皮,唇轻轻地凑上去,印在Johnny微凉的唇瓣。——那触感,甚是寒凉。
“Johnny,你我又不是童子鸡。”颜广德笑得更为寒凉。“我今年七十二岁了,睡过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冀北市政府。你想要我的什么?”
“五十一年,”Johnny眸子里的光渐渐黯然,却仍强笑着,双手勾住颜广德的脖子,喃喃道:“颜,你明明知道我爱你。”
时光仿佛回到了遥远的2001年,朱丽站起来,从背后用赤.裸的胳膊长蛇般牢牢抱住他。“……颜,你的心里,究竟住着什么?”
那时候,朱丽哭的满脸都是眼泪,声嘶力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一个电话,你就像失了魂似的,掉头就往外跑。你甚至睡在我的身边还在想着他,想着一个男人!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老夫子,你怎么能够这样对我?我朱丽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男人,是这里,”她满眼悲愤,指着自己傲然的胸部,直勾勾问道,“是这里比不上他?还是这里比不上他?你到底喜欢他的什么?”
“我爱你!”
是公历2001年朱丽的眼泪。
“我爱你。”
是公历2050年Johnny的呢喃。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于那遥远的不可知的某个漆黑深夜里,J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在冀北市那个荒废的夜,J一直都睁着眼睛,睁着那只残存的左眼看向天空。颜广德顺着他的眼睛看上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被霓虹灯割裂的残破的流云。
无数次,J用他那乱七八糟的中文问他——颜,你爱过我吗?
将过去式用在动词的后面,是源自英文的用法。可是J语言能力那么糟糕,这句话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合适不过的质问了。
J站在遥远的不可知的时空。因为不可知,成就了他与他带来的爱情的永恒。
“颜,我爱你。”J反复用英语、中文、意大利语交错地向他表白。“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我爱你,我到死,都会爱你。”
可是最后的最后……J一个字都没留给他。那个人于某个兵荒马乱的荒废的夜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自人世间消失了。
此后的四十九年,颜广德终于如J所诅咒的那样,孤独到人声鼎沸。
2001年他打算形婚的对象,“女友”朱丽如今早已儿孙满堂,拒绝了一切细胞再生技术,垂垂老矣,即将于一家疗养院度过最后的余生。
2001年他爱过的人,却如一颗流星,划过广袤无垠的夜幕,照亮过他片刻的短暂的欢娱。却于各种背叛与鲜血后,毫不迟疑地滑向终点,带走了他整个世界的光。
因为有过光,所以映照的他此后格外孤寂。
死亡是爱的盐。
J或许死了,或许再也寻不到了。所以他与J的爱情,从此成全了一生的惊涛骇浪。于今后的无数个黑夜,咆哮拍岸,一声声浪涛翻卷,激荡起满腔空洞洞的回响。
“Johnny,很抱歉我不能爱你。”七十二岁的颜广德冷静撩起眼皮,利落平头,老式青灰色西装熨烫平整,隐于一件白大褂后,眉眼锐利的近乎于无情。“此生,我睡过的人无数。可是我爱过的人,只有那一个。”
“你研究数据五十一年,该知道于七十亿颗绿豆中筛选到一颗独一无二的红豆的概率是多少,能够捡起来,又再忘却它的概率有多少。”
颜广德最后笑了笑。“我爱的那个人,就算死了,化成灰了,也是那颗独一无二的红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历2050年那封被颜广德捏在手中的情书全文如下:
我也可以骗你,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你。
然而真相是,爱一个人——可以把所有钱给他,把血给他,甚至把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