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一场雨的功夫,又揪出来三五个。下仆们也不觉稀奇,笑嘻嘻地取板子打了赶出门去。
怎么不打死他们,华阳很是不忿!邀这些建康城里的富商巨贾、高门大户相聚一堂,外人看来那是笙歌喧哗、觥筹交举、通宵遣兴、宾主尽欢,对她这个巴望着从这些个铁公鸡身上拔毛的主人来说,那是殚精竭虑、劳心费神啊。
没错,她缺钱。很缺,非常缺!
纵是皇帝大手一挥给她食邑几万户,平日里大小封赏不断,打不住她开销大呀,进的多出的也多,一时想凑一笔大数目还真是比登天更难。
酒席既阑,时雨已歇。
盛夏时节的暴雨,来得凶猛去得突兀,仅仅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凉。天上布雨的龙王是要跟下界凡人比谁更吝啬么,华阳恨恨地想。
为了沾染那一丝凉气,华阳此时只着中衣坐在廊下,裤腿高高挽到膝盖,一双白嫩的脚垂在池水里,戏弄着几只小鱼。她身后,点翠跪坐着轻摇蒲扇,隔着一根廊柱,鲤儿懒散倚靠着阑干,憨态可掬地数着池中被雨打下了几枚落叶。两人都喝了不少酒,双双弄了个大红脸,好似一对年画上的童子。
屋内屏风后有人说话:“公主,奴婢算了几遍,离咱们想要的还差了三成多。”
华阳掐着指头算计,倒也不算坏,怕是最后还是要从宫里弄出来,于是揉揉太阳穴,道:“知道了,剩下的再想办法,实在不行还有本宫几处私产,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等到那边脚步声歇了,点翠突然来了一句:“公主做这么多也没人会感谢您,朝堂上还是照样参您误国欺君、侵剥百姓。”
华阳当然没指望博什么好名声,即使北朝步步紧逼,边界快压到建康边儿上她觉得自己也没甚在意。她皇兄都不在乎,她急什么?再说了,这大陈朝若是有朝一日覆灭了,她是第一个要看笑话的!
唯独这西边和吐谷浑的战事,能让她夙夜忧心,为着维允早先一封书信,周旋了个把月,给剑南筹集了大批粮草、军资。
其实皇兄是乐于见到剑南打个尸横遍野的罢,大陈朝将朝臣管控得严严实实,藩镇势力扩张早就让皇兄如鲠在喉,而维允又是其中最出挑的那个……站在他的角度,华阳觉得倒也没错,自己这个皇兄毕竟是从小被当成储君培养起来的,他愿意想事情的时候脑子还是灵光的。
可唯独这件事,她绝不会让它发生!
“也许我只是不想维允难办罢了……”华阳这话说的曲折动人,点翠从后面看过去,觉着公主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哀怨愁思,“这许多年,唯独觉得辜负了他……”
那边,鲤儿深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儿,像是睡熟了。
听吧听吧,本就是讲给你听的!华阳满怀恶意地想。
“公主,等我回来。”高挑俊俏的少年站在阶下,红着脸同她说话。
"谁要等你?“想了想又觉语气不太好,”等你回来做什么呀?"明知故问,她从小就这般恶劣。
“公主,你、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少年的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无奈与怜爱,他们那时候根本就没想着掩藏吧,即使是立在太极殿外,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个时候维允已经那么高了,整整比她站得低了三级台阶,她却还要微微仰着头看他。是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矮子,虽然平日里骄横跋扈,但在他面前一点气势也拿不出来。她才十四岁呀,她想她总有一天会长高的,总有一天能在面对他的时候不脸红不结巴的。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华阳在睡梦中苦苦追寻着下文。
她那时好像害羞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脸都要烧起来了,一甩手就跳着要往回逃,维允伸手来拉她,却被她灵巧地闪避过去。之后,她就对上了那道目光——
呵,那是怎样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目光啊……即使在梦里想起也让她浑身发抖。
可只不过一瞬,那目光便消失在突然掩上的门后,快得让她以为刚刚只是日头晒多了产生的错觉。
这一瞬间的错愕,足够维允追上他,他轻揽她到怀里,只是飞快地抱了一下就足够他们两个羞的面红耳赤。灿烂阳光下,小少年轻声对她说:“公主,乖乖等我回来娶你。”
他什么都没看到,而她一时脸红心跳就忘了刚刚的惊吓。
等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时,她还故作凶狠地冲他吼:“就等你两年,两年后我就长高了,可以嫁人了,你不回来我就嫁给别人啦!”
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那时皇祖父还没驾崩,维允还没有自请去前线,她还是个不谙忧愁为何物的小公主,她的皇兄还……
她的皇兄……
她的皇兄……
华阳在惊梦中醒来,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溽湿了一片。
这么些年了,还会做这样天真可笑的梦。
当下神思清明,华阳很清楚那梦的结局是怎样的。后来,维允真的打了胜仗,也真的在两年后回来找她了。可是,她已经下降给了王驸马,维允在她的公主府前等了一天一夜,最终也没有见到她一面。之后,他单人单骑离开了建康,再没回来过。
怕是已经过了亥时吧,华阳轻柔着自己手腕暴突起来的青黑色血管,叹了口气,叫道:“点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