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嘉依旧毫无存在感地缩在角落,看着咖啡厅里这对相互对峙的母女,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隐秘兴奋。
终于有人敢挑战母亲的权威了——多年以来,林简就像盘恒在他头顶的巨大乌云,保护着他不受伤害,却也笼罩住他,让他难以喘息。
林简是个强势且偏执的女人,身为教师,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长裤,且从不允许家里出现短于膝盖的衣服——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
更难以理解的是,她对宋子嘉期望甚高,过度宠溺与放纵。对宋阮却严厉斥责,宋阮的任何行为,林简都能从中挑出错处,简直刻薄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而林简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影响着宋子嘉——她的强势、她的保守、她的纵容......宋子嘉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终于也变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轻狂跋扈的人。
于是当他喜欢上漂亮任性的叶馥,而叶馥又用轻蔑高傲的语言狠狠拒绝了他后,冲动和愤怒蒙蔽了宋子嘉的所有,他变成了被欲望支配的野兽,一心只想着让叶馥后悔......
从没吃过苦的轻狂少年,变成现在这个畏缩懦弱的青年,宋子嘉想,他其实是有些恨母亲的。
监狱里的日子难熬,日复一日的欺凌与折磨,层出不穷的“新花样”,都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自尊与骄傲,迫使他学会了屈服压抑,同时也让他变得懦弱不堪。
......
“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心软把你生下来。”林简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孩:“你不仅是我们家的灾星,一出生就让你爸爸下岗、让我被原来的学校辞退,还是一个该死的畜生。”
“当年你爸爸车祸被送到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整整四个小时,你音讯全无。子嘉被关进监狱,卡里的钱不知被谁转走,我走投无路,跪在医生面前给他磕头求他,那个时候你在哪儿?”
“明明有三次机会,明明他可以活过来的......护士长告诉我,他那四个小时全程睁着眼,意识清醒......”林简第二次在宋阮面前红了眼眶,嘶哑着声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躺在手术台上等死!”
提起宋城,林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脸色也迅速灰败下来。
然而她的神态中却仍旧带着对宋阮入骨的恨意,那副样子,仿佛如果杀了宋阮就能让自己的丈夫活过来,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刀,手刃亲生女儿。
宋阮闭上眼,心中阵阵剧痛。
“...我说过,那段时间我昏迷住院,根本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
林简却听不进一个字,她站了起来,干瘦的身体摇摇欲坠。宋子嘉见状,慌忙去扶,又被她一手甩开。
凌厉的眼睛斜睨着宋阮,林简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你不给钱,那就等着瞧吧。”
冷冷的余音残留,母亲和弟弟已经离开许久了,宋阮却仍怔怔地看着桌上冒着氤氲热气的咖啡,目光涣散。
林简的话,让她又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一天。
噩梦般的一天。
那时她已经在S省的一个小县城里拍戏一月有余,因为是战争片,难免要去到一些简陋偏僻的村子里取景,S省山地多,平原少,剧组所有的道具都是用大车先运过来。山路崎岖,等演员们全部结伴步行到现场时,已经沾了满腿的泥泞。
中午过后,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大家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拍摄场地,导演和主演都不愿再回去一趟,于是等待了两个小时,雨势减弱后,他们还是照常开拍了。
那可能是导演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既然是战争片,必然少不了枪战。宋阮扮演的角色是潜入敌军内部忍辱负重的卧底,那一场戏,大致内容是她被男主角发现后追逃,旧伤复发,从山头一跃而下假死。
而为了力求真实,宋阮要从一座七米左右的真山上跳下去。
吊好威亚,她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站在了山头上。细细雨雾扑面而来,开拍前一分钟,身边的男主角还在与她搭着话闲聊,商量着拍完后要不要去吃夜宵。
而就在下一秒,变故突生——脚下的山地突然迅速松塌,无数的褐色泥土不断滑坡坠落,又猛然摔打在她的身体上,宋阮拼命挣扎中往下一望,混乱的尖叫哭泣中,剧组的人已经跑了大半,导演丢了他的宝贝摄像机,正手脚并用地往泥石流外围爬。
天灾之下,人性显露无疑。
绑在腰间的威亚紧紧拽着宋阮的身体,视野慢慢模糊,她被铺天盖地的土块掩埋,想要奋力呼吸,却只吞进几口带着雨水气味的褐泥。
那时她真的以为,她会死在这场突发的泥石流中。
报警两小时后,警察终于找到了这个偏僻的村庄。整个剧组的人狼狈不堪,大家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男主角拼死从泥流中爬出来,宋阮却被埋在了塌陷的山体中央,昏迷了整整两个半小时。
导演又急又怕,警察们将威亚拉起,几十个人合力,硬生生地把宋阮从鬼门关里拽出来,送上了救护车。也因为这个,她的腰背受到了严重程度的肌肉撕伤,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地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