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他正规规矩矩地听从父亲汪崇仁的话,跟在自己的身边,看来十分温和有礼,丝毫没有攻击性。
“最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了,汪崇仁是洛城知县,汪士奇是他的长子,汪家既是武林世家,又有人出仕,这汪士奇并不太像是江湖人,而像是个读书人。如果他不是走的武功的路子,为什么要密谋剑魔遗宝?难道是为了家族么,感觉也不是很像啊。”
睚斐被带到的是最好的位置,连他身边的婢女仆从都有专人招待,唯有苍渊这个“隐形人”站在他旁边都无人发现。
古怪的是,看着穷酸落魄的梦海平师徒四人,居然也被迎到了里间来,给予了极高的待遇。
梦之舟看起来很满意,梦海月稍有些羞涩,悄悄偷看着汪士奇,偏偏汪士奇站在睚斐的旁边,被映衬得毫无光彩,暗淡得很,令她不禁又感到几分失望。
至于梦海生则是有些无措,他的人生中还未来过这种地方,自然显得拘束,唯有梦海平几乎要将“不安”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偏他如何都劝不动其余三人,真是叫人绝望。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就一直在湖剑派长大,梦海平虽是个穿越者,却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湖剑派穷得要死,但他师父捡到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时,仍然好好将他养大了。
要知道当时梦海平穿越过来的这具身体才刚十一二岁,长得又俊秀漂亮,若不是被梦之舟捡回去,只身在外大约只有一个结局,被卖到一些一言难尽的地方去。
梦海平绝不天真,他在稍稍了解了这个世界之后,就明白了自己有多幸运,同时也对梦之舟师徒三人产生了真切的感激。
穷一点又怎样,梦之舟性格上面毛病再多,好歹心绝对不坏,师兄梦海生是个真真正正的老实人,小师妹梦海月同样天真纯善,并不任性娇蛮。
……不论怎样,梦海平都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厅中渐渐的越来越热闹,睚斐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江湖人”,一边留心观察着身边的一位重生者一位穿越者。
“咦?”睚斐惊讶地站了起来,因为外面被迎进来的宾客竟然是慧虚和尚。
慧虚也同样想不到睚斐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这只是个江湖人的寿宴。
于是,睚斐不顾苍渊别扭的脸色,走过去说,“你怎么也来了?”
“阿弥陀佛,报恩寺历代住持,几乎都是江湖人,贫僧今日只是代为参加汪老爷子的寿宴。”
睚斐想了起来,那个报恩寺的住持快不行了,才请了慧虚来。
这边聊了两句便分开了,苍渊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为何,今天的主人公,汪明仲汪老爷子一直没出来。
差不多到了要开宴的时候了,寿星公还没影子,宾客们慢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士奇,你进去请你祖父快些出来吧。”汪崇仁这边吩咐儿子,又拉着几个弟弟站起来,团团致歉:“抱歉抱歉,让诸位久等。”
众人只道无妨。
汪士奇匆匆往里走去,却不多时传来一声惊呼,因厅中多得是耳聪目明的江湖人,即便是这惊叫从内厅松鹤堂传来,仍然瞒不过他们的耳朵。
一下子便有数人跳了起来,跟在那青松四侠身后往里跑去,汪崇仁急得想拦,又怎拦得住这群江湖人。
这时候,便看出这汪家虽看来一副高门大户的模样,实则仍是暴发户做派,这一出事,上下仆从人不少,却人人呆如木瓜,根本顶不了用。
若是这等事发生在郡王府,无论是谁都无法闯入内堂去,训练有素的仆从婢女们绝对会拦住他们。
发生突发事件时,是最能看出一府规矩如何的。
最终,汪崇仁跺了一下脚,自己也朝着后边儿跑去。
于是,睚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从听到汪士奇那声惊呼开始,睚斐就猜到汪明仲老爷子出事了,然而,真正看到汪明仲的时候,睚斐仍然被惊了一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即便是他们魔喜爱吞食人类欲望,令人类在欲望中沉沦,但即便是那些有恶趣味的魔族,实则也对折磨凡人没有太大的兴趣。
而那种沉沦,更像是人类遵从内心深处欲望时被放大的疯狂。
眼前的汪明仲却是非常明显的,经受过折磨而亡。
是人类的手段,却比魔族更加残忍。
今天他是寿星公,穿着一身崭新的松鹤延年锦缎绸衣,一头雪色头发束以白玉冠,这本该是他极为重要的一天,自然是要打扮得光鲜精神。
可是现在,他身上的绸衣已经破破烂烂,鲜血浸透了衣衫,几乎看不出衣服原先的颜色,几缕白发垂落,发冠虽在,实则头发早已经乱了。
最可怖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到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即便眼神已经涣散,但那种极致的痛苦从他大张的嘴、流满了衣领的口涎和眼角眉梢残留的恐惧都能看得出来。
满身伤痕,仿若受了数种酷刑。
看老爷子的模样,恐怕凶手折磨他的时间并不算短。因为他们在他坐着的椅子上,发现了无数道指甲留下的抓痕。
似乎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只是指甲还能稍有动作,所以,椅子的把手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使得老爷子双手的指甲硬生生翻起,鲜血淋漓的十指令人不忍看第二眼。
“阿弥陀佛。”慧虚双手合十,叹气行了一礼,低声念起了《往生经》。
睚斐心想,魔未必就比人可怕,因为人总有一些惊悚的杀人手段是魔所不能比拟的。
他的视线挪开,这内堂已经挤满了人,众人见到老爷子的第一反应都是发出一声惊呼,有数人忍不住后退几步,显然被他的模样吓到。
不过,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倒是不曾有人被这恐怖场景吓到昏厥呕吐。
事实上,梦海平是有点想吐的,他虽然也是江湖人,但湖剑派上下平安得很,穷山沟沟里也没有什么太危险的事。
尽管练了六年武,实则他几乎没见过几次血。
睚斐看出了这小子强行忍住时苍白的脸,又看向第一个进入此间的汪士奇。
汪士奇是个重生者,如果他重生之前汪老爷子就是这般死了的话,他应当有心理准备,不至于惊慌失措之下惊呼出声,除非他刻意这么叫 ,就是为了让人发现这案发现场。
然而,睚斐从汪士奇的脸上,看到了真实的惊慌、恐惧和茫然。
……显然,这件事大约在他重生前那一世并未发生。
可是现在,他重生了,他爷爷死在了寿宴上。
睚斐能理解那种惊慌,作为重生者,汪士奇肯定觉得万事在自己的掌握,那种熟知未来的自信会让他做什么事都充满了把握。
偏偏眼前的画面,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你重生回来,肯定改变了许多事,那蝴蝶翅膀的扇动之下,会有更多的事发生改变。
这根本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愚蠢又无知的自信啊。”睚斐心想。
这届的重生者,好像不太行。
第15章
除非这位汪士奇是个“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员,否则他的表情倒是证明了他与汪明仲之死无关。
而且他即便是要演戏,也不需要演出真实的困惑茫然来,他的祖父死了,他更需要的是悲伤而不是恐惧。
“所以,他应该不是凶手。”睚斐将这位不太行的重生者排除,又看向别人。
恰在这时,有人上前一步,阻止了想要上前查看尸体的汪崇义,“别动!”
作为长子,汪崇仁的脸色苍白,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倒是四位长期混迹江湖的青松四侠并未失态。
汪崇义停下脚步看向来人,“原来是万踪捕神,还请一定要抓到害死我父的凶手!”他哽咽着,一双虎目已经变得通红。
恰在这时,汪崇仁的痛哭声响起,厅内顿时生出无限悲切。
只要是混江湖的,多多少少会游走在灰色地带,有几个江湖人敢称手上一条人命都没有呢?
汪明仲汪老爷子也是这样,他早年性情乖张,名声可以说是毁誉参半,但人至中年后忽然疏阔起来,平日里作风称得上“行侠仗义”四个字,还数十年如一日地乐善好施造福乡里,是以他的寿宴方才能让这么多人不远千里跑来祝贺。
这些人不仅仅是看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多半还是因他这些年累积下的人情面子足够大。
譬如这位万踪捕神谢万踪,便因为早年受过汪老爷子恩惠,一贯对他十分敬重。
当然,大乾是没有什么高手如林的“六扇门”的,这位谢万踪被冠以捕神的名称,并非因为他是捕头捕快之流,而是他素来以捕捉有赏金的犯人们为生,可以说是位标准的赏金猎人,且少有失手的时候。
偶尔也有衙门请他去做“顾问”,所以谢万踪见过不少凶杀案。
“还请汪二爷先别动老爷子的身体,免得破坏了现场的一些痕迹。”谢万踪面容严肃,又向痛哭着的汪崇仁道,“既然汪知县在此,可迅速请衙门的仵作来,只是依我的经验,恐怕老爷子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庄园本在峡谷内,四周被深山环绕,若是凶手想离开,怕是绕不过庄园外的那条山道。山道不宽,门房那边便可瞧见,需问一下门房是否见到有人离开。”
果然这位是十分有经验的。
即便是江湖人,也不会贸然闯入不熟悉的深山老林,山中有的可不仅仅是野兽,还有一些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未知的危险。
有时候,某些植物和虫蛇的威胁未必就比猛兽小。
汪崇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吩咐下去,这家中虽然青松四侠的武功强,真正遇上事能做得了决策的还是汪崇仁这个长子。
因为已经到了临近开宴的时间,这半个时辰内几乎没有什么宾客再过来了,毕竟是来贺寿,太迟了可不大礼貌。
所以门房那边可以清晰看到那条出山的山道是否有人离开。
毫不意外,有个头脑格外机灵的小厮肯定道:“莫说是半个时辰了,便是一个时辰内也无人从那山道往外走的,只有往里来的宾客。”
也就是说,凶手定然还在山庄内!
不过,半个时辰了他都没离开,应当是原本就不打算离开,否则在众人都不知道汪老爷子已死的情况下,他明明可以从从容容地走的。
睚斐安静站着,又看了汪老爷子形容可怖的尸体一眼,“苍渊,帮个忙。”
“什么?”
“封山。”
苍渊:“……”
作为九重天地位崇高的仙君,苍渊想不到自己这种事做了一次两次还要继续做。
拒绝吗?以前的他时常拒绝睚斐,大多数拒绝都是觉得睚非的种种请求古怪又毫无意义。那时候睚斐一直是笑着的,仿佛从不在意。
可是现在,他说“再也不想去仙界了”,说“不再喜欢他”,就差说“以后都不必见了”,苍渊想,那时候他随心所欲地拒绝,真是奢侈啊。
在众人脸色凝重地聚集在厅内还在听那门房小厮说话的时候,外间天色陡然间暗了下来,不多时就有雪花慢慢飘落下来。
明明方才还是晴好天气,只一瞬间就变了天,且这雪肉眼可见越来越大,片刻间就成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众人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虽也有人感到困惑,因今日天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下大雪的样子,但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因为这气候之变有时确实不可预料。
甚至有人叹气道:“这汪老爷子死得冤啊,尽管天气还冷,却也不至于到下雪的地步,且不日就要开春了呢,偏在此时下起大雪来了。”
众人皆心有戚戚焉,纷纷感慨起来。
主要是这汪老爷子死得实在是太惨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