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罢朝不出至今,已经整整过了十数日,皇上果真没有跟任何一人有过接触,所有的事情全部都丢给了内阁与司礼监。
他放下车帘,转身看着马车内另外几人,无奈说道:“首辅大人,您为何把我们都叫到这里来。”
李东阳道:“你们在这,官员们去宫门的可能就少了。”李东阳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在他们看到正德帝出行时的严肃便知道,这位皇上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杨廷和想说些什么,但从李东阳的话中更是觉察到了不太好的信息,“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东阳老神在在地说道,“自然是有,听说诏狱已经住满了。”虽然事情是交给了内阁,但锦衣卫从来都拥有独立的权力,即便是内阁也是动摇不了的。
杨廷和苦笑连连,但他的脸色却没有旁边焦芳来得难看,事实上这段时间他都有些颓然,就连回家焦琼提起此事,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由此就能看出实际上他内心是如何窝火。
谢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侧身望了一眼窗外,看着李东阳说道,“虽说的确是比想象中平静了许多,但皇上此举真的能够令百姓信服?”虽然看起来的确是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谢迁可不相信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李东阳摇头,轻啜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自然不是如此。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对此的反应是厌恶的,尤其是众多学子们。听说江南那边已经连开了数十场学会,而接连爆发的议潮也是如此。”
谢迁问了这句话,得到回答后便沉默了下来,没有打算再说些什么。其实李东阳说的事情,其余几人也能够预料得到,百姓是最容易被取悦的,也是最容易被安抚的。皇家的事情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或许只是日后漫漫的谈资罢了。但是学子可就不同了,这天下终究还是靠着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撑起来的,他们的评说相较而言更为重要。
如今学子所爆发的抗议不能不受重视,毕竟明朝亦非常重视言论,不然言官也不会如此任性。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对正德帝而言,他关注的恰恰是常人所忽略的百姓。正如唐朝太宗曾说过的话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们看似简单朴实,可要得到他们的信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至于学子……
想起此事,李东阳轻笑起来,他现在都能够想象得到皇上对此会有怎样的言论。虽强迫着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可他们这位天子的骨子里,可完全没有被儒学思想给浸染上一丝半毫,他们这些做老师的还真是失败啊。
杨廷和视线扫过李东阳,眼见着这位首辅大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不禁说道:“李大人,您难道都不着急吗?”这个时候,不该说一力劝阻才是,怎么能够安坐在这里?如果不是刚才李东阳提起诏狱,杨廷和或许早已令马车绕路去宫门口了。
李东阳淡声道:“我只是在笑我们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
杨廷和先是一怔,随后面带薄怒,“李大人此话何意,我不能接受!”
李东阳摇头叹息,眼眸里闪着睿智的光泽,“我等如此义愤填膺,除开祖宗规制外,更是为了社稷江山着想,希望皇上能有子孙延续。”杨廷和颔首,就连焦芳也分神望着他。
他继而说道:“然你们或许不知道,皇上已经下令过继,不日护送的队伍即将入京。”
“什么!”
杨廷和与焦芳大惊失色,就连谢迁眼里也闪动着诧异神色,难以置信他所听到的内容。焦芳急声说道:“我等从未知道此事!皇上怎么能够越过我等直接下令!”李东阳“咔哒”一声把手上的茶盏放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皇上,若是真的想越过我们做些什么,难道我们能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令我监国,这件事情又需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被我等得知?”
“皇上是故意的。”
李东阳道。
先是皇上意欲迎娶男子,后又是皇上打算过继皇子,接连两件事情令内阁都沉默了几许,许久后杨廷和才艰涩开口,“首辅大人既然知道了此事,为何不向皇上进谏,我认为您不是会为之退缩的人才是。”
李东阳摆摆手,叹气道:“不必花花轿子人抬人了,昨日得知此事的时候,我的确是打算入宫。但是皇上连我都不允入内了。”
“但是今日……”杨廷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东阳给打断,他轻声说道:“昨日我发现了一件事情,或许你们应当听听后再做打算。”
“皇上或许有打算在太子十五岁后退位。”
李东阳的话说得很轻巧,但落在几位阁老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无不是诧异地望着李东阳,宛如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猛虎野兽!
刚刚明明还在说皇子的事情,转眼间又跳跃到了太子?还有……退位!
“你们不用这么看我,我之前也说过,皇上是故意的。”李东阳悠悠地说道,声音稍显苍茫。故意令他监国,故意留下这些东西,故意让他知道这么多事情……
正德帝不过是把现实摆在他们面前,啪啪地打他们的脸。在他们看来如此重要的地位,正德帝却是全然不在乎。这拘束在皇宫的日子,完全没有外面的世界宽广,一旦看过了,就再也难以回头了。
御驾慢慢地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在鼓声与热闹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不起眼的人被人尾随,然后敲昏带走,他们无不是穿着文人服饰,亦或者是上了年纪的,而出手的人也是非常的迅速宛如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们。
这行动悄无声息,没有谁能够觉察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宫。
宫内早就布置得花团锦簇,然而正德帝并没有什么心思去看。他坐在御驾内搂着适之,手掌一寸一寸地摸上他的心口处,感受那越发微弱的心跳声,胸口仿佛也染上了隐秘的痛苦。那般痛苦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亦或者也会继续跟随着他。
坤宁宫虽然按照惯例进行了整理,但正德帝并没有打算去那里,御驾径直地停在乾清宫,正德帝不假他人手,亲自抱着焦适之入内。
乾清宫内的模样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就连边角处也被细心地换过摆设,更加喜庆明亮起来,到处充斥着红色的绸带。正德帝目光落在那两支龙纹红烛上,哼笑了声,看着身后默默跟随着的乐潇道:“这么鬼精灵,怎么不把心思花在其他地方?”
乐潇讪笑道:“皇上,小人的心思落在这里,便是小人的正事啊,其他地方也不需要小人的出力不是?”
正德帝回首望着被他亲手安置在床榻上的焦适之,摆手说道:“全部都退下去吧,除非朕的命令,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就算是母后也是如此。”
乐潇点头,静静地带着人告退。
正德帝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骤然想起当初在豹房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希望给焦适之一个盛大的婚礼……当初曾以为是妄想,没想到……
朱厚照站在屋内摇头,还真是没想到。
他与焦适之身上的冕服正是尚衣监特地赶制出来的,款式并无什么不同。这是正德帝第一次正大光明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与焦适之的关系。他慢慢地走向室内,指尖在丝滑的衣袖上带过,留下些许涟漪,外衫落在了屋外。
他一步步地走向焦适之,单膝跪在床边看着那人清俊的模样,牵起他的指尖落下淡淡一吻,带着无尽的缠绵之意,“适之,你与我,终于再也不能分离了。”
即便百年之后,也再无人能分开他们。即便他们不能同棺而眠,却生死都不能分离。
朱厚照一下又一下地在那微凉的指尖啄吻,唇间的温蒂仿佛也令那处滚烫起来,“我爱你。”
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正德帝仅仅是搂着焦适之安眠,怀里搂着的人就是他的无上宝物,再不能割舍。
……
正德帝好似在做梦。
他梦见了一个孩童的成长,从牙牙学语的模样,一步步变成顽劣调皮的孩童,再在父母娇宠下顺顺利利地长大,然后是骤变。
朱厚照知道,他在梦见他自己的过往。
那个人,便是他自己。
可奇怪的是,他的所有梦境中,都没有焦适之的存在。八岁,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当梦中的他登基为帝的时候,距离他最近的人……是刘瑾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