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里甜腻勾人的声音中,尚阳傻眼了。
黎青端坐在沙发上,无辜地望着他。
尚阳一个飞扑上去关了影碟机,扭头看着黎青干笑。
“哈哈哈哈,一定是租碟子的店子的人给我弄错了,哈哈哈哈,回头我一定要投诉他们去,哈哈哈。”
心里却在怒吼:戚沉你找的好片子!
黎青低头,哦了一声。
甜腻的声音消失,寂静的黑暗中,两个人并排坐着,一句话都不说,气氛反而更尴尬,空气如长了细小的毛,一下一下挠着两人敏*感的皮肤。
尚阳的脸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如坐在一堆钉子上,怎么都不得劲。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片。
但是他第一次和黎青看片。
他偷偷瞥了眼黎青。黎青坐在沙发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面色泛着瓷白光泽,沉静眉眼低垂,耳朵红得能滴血。
看见黎青比自己还尴尬,尚阳反而不尴尬了。他戏谑地凑近了过去道:“班花,你的胳膊好烫。”
黎青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
尚阳得寸进尺地朝黎青挪,声音愈加恶意:“班花,你的耳朵也红了。”
黎青偏过了头:“你看错了。”
尚阳嘿嘿笑了一下,将黎青挤到了沙发角落,恶意压低声音道:“班花,你怎么这么紧张。你,该不是没看过小黄*片吧?”
黎青别过脸不吭声。
他没看过小黄*片。但他看过真的。
在里头时,相同年纪的男孩们被关在一起。在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同性就自然而然了。
在洗澡时,他就曾看见过好几对野鸳鸯。
不是没人找他。
都被他以拳头拒绝了。
十四五岁的他一腔戾气,满身凶狠,是真疯的不要命的。
过去的经历成了恶毒的土壤,生长于其中的他早已不如外表的良善。
见黎青不吭声,尚阳笑了一下,凑在黎青耳朵边道:“这个片不够辣,改天哥哥给你看个好的开开眼,保证劲爆让你忘不了。”
“……”黎青抬头,定定看了尚阳一分钟,邪气一笑。
“……好,我等着。”
尚阳被他那充满欲*望与攻击性的邪气眼神震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
黎青又垂下了眼眸,坐姿端正,耳朵通红,整个人沉静又稳重。
分明很害羞很萌嘛。
尚阳于是判定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他起身要去电视机前翻碟片:“好啦不逗你了,今天是请你过来看电影。等着,我去找找能不能找到那个碟片。”
他为了逼迫黎青,挪到了沙发角落里,腿脚伸展不开,一时不防没站稳朝茶几直直扑了下去。
卧槽!我的脸!尚阳感觉到自己的吸气声。
下一秒。
他被人拦腰搂了起来,转了个身后,正面砸在一个的胸膛上。
是黎青。
两个人的重量加上惯性,冲击力实在不小。饶是黎青力道大,抓住尚阳后,只来得及往背后一倒。
背后是沙发。
两人于是背靠着摔在了沙发上。尚阳恰好一膝盖磕在了黎青腿上。
这是一个太过尴尬的姿势,静谧昏暗的环境,温暖的空气中,两人脸对脸地贴着,大眼对小眼,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黎青忽然产生了一种两人下一秒就要接吻的错觉,狼狈往后退了一瞬。
尚阳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鬼使神差地道:“黎青……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黎青脸烧了起来,偏过了头,敏锐感觉到自己下面在极速变化。唯恐被暴露,他推了尚阳一把。
“……你快起来!”
尚阳眸光忽然闪烁起来,狡猾而无赖地道:“啊,可是怎么办,班花,我手臂受伤了,好像动不了了!”
黎青:……
尚阳举起他的手,朝黎青展示着他的伤口,一条一指长的划伤。看伤口角度,应当是在茶几角上剐蹭的。他哎呀哎呀叫着痛:“怎么办,黎青我的手好痛,我使不上劲了,我起不来了怎么办?我能不能继续躺班花身上?”
黎青:……
黎青太阳穴的青筋突突了两下。
下一秒,黎青手撑着沙发扶手,一个咬牙用力,大力菠菜发功,搂着他身上的尚阳,一气坐了起来。
尚阳:!!!
班花牛逼!
黎青无可奈何瞪尚阳一眼,扯好尚阳的衣服,将他规规矩矩放在沙发上,起身往外走。
尚阳怕他生气跑了:“你去哪儿?”
黎青回头无奈道:“去找碘酒。你那伤口要消毒。”
尚阳望着他背影半晌,忽然捂着脸,倒在了沙发上,低低溢出了笑声。
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可爱!
黎青找到医药箱出来时,发现尚阳将客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冬季冷寒空气一拥而入,室内顷刻变得清明。
面对黎青的目光,尚阳唔了一声:“刚才家里空调温度调太高了,我把它关了,有点闷人。”
黎青瞥了眼纹丝未动过的空调遥控器:“……哦。”
上好了药后,尚阳又找了一部片子看。
这一回,两人没再说话,一个字不漏的,认认真真看完了这部片子。
看完了,黎青道:“这电影挺好看的。”
尚阳点头:“嗯。”
这片子叫《欧洲魂惊》还是《亚洲魂惊》来着?
名为《亚欧惊魂》的片子流下了泪水。
尽管尚阳很想留黎青在家睡觉。但黎青必须得回去照顾黎母。
尚阳将他送下了楼:“虽然碟片弄错了。我还是给你讲一下片子内容吧。”
黎青回去的路上就在回想着尚阳的话。
“影片的内容你都知道了。其实这一部电影讲的故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宽恕的力量。有时候,负罪感能够帮人能够改邪归正,从此成为一个好人。但也有些时候,不必要的愧疚和不需要的思想包袱,是没必要背的……”
“你听懂了吧?我语文不大好,基本就是这个意思了。”
冰冷的风扑面打了过来,卷走了他所有温热的旖旎心思,黎青将脖子缩在了围巾里,微微垂下了眼睑,轻轻自嘲一笑。
自我宽恕?
那也是弥补了当年过错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
他……没有这个资格。
·
雾气蒸腾的浴室里。
尚阳站在花洒下,任凭热水兜头淋下,顺着锁骨流至脚尖,汇入下水道中。刘海湿漉漉地贴在眼睛前,挡住了视线,他却毫不在意。
洗完后,他匆匆抓了个大浴巾,套上衣服,擦着头发出去了。
路过镜子,他用手指撩了一下头发,对着镜子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砰——
对好哥们肖想这些东西,他可真龌龊。
不过……
他吹了一下枪口,哼着歌走了。
这世界上,还是龌龊的大多数比较多,他就一庸碌无为的凡人,也不用特立独行了。
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尚阳和黎青发了个晚安短信,转身出门放水准备睡觉了。
谁知一出房间门,他就看见尚厚德腋下夹着个包,醉醺醺地开门。大概是喝得多了,他一时没抓稳门框,差点给摔了个五体投地。
尚阳忙上去扶着。
好容易把人弄到了沙发上。尚阳望着不省人事的尚厚德,默不作声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喂到了尚厚德嘴里,打来了热毛巾,给尚厚德擦了擦脸,又准备了盆,预备着接呕吐物。
一切弄完之后,他这才坐在了尚厚德对面,皱眉盯着尚厚德。
他小时候,尚厚德很喜欢和人出去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回来,妈妈都会边唠叨边照顾他。
尚厚德每次都是唯唯诺诺给妈妈道歉,然后偷偷用胡子扎他的脸。
但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滴酒不沾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喝了蜂蜜水的效果,尚厚德躺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他躺在沙发上,挣扎眯缝着眼,瞧了半天,才认出对面坐的是尚阳。
“阳阳……你怎么还没睡。”
尚阳正翘着二郎腿,翻一本生物参考书。见人醒过来了,他合上书就往房间走。
站在房间门口,他忍了再忍,终究没忍住。
“年前才住了院,现在还喝这么多酒,你的胃是钛合金金属做的,百毒不侵吗?”
尚厚德顿了一下,才呐呐道:“阳阳,我……以后不会了,今天是个意外……”
尚阳抿了抿唇,关上了门。
门板声将尚厚德的解释猛然拍断,震散在空气里。
幽幽静谧里,尚厚德轻轻叹了口气。
尚阳进房间后,给戚沉发了条信息:“最近省一高有什么人去世吗?”
尚厚德出发前和他说过,他回了一趟省一高,回来时便醉了酒,肩上还多了黑纱。
不多时,戚沉回了信:“省一高挺好的啊?没人去世。”
尚阳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不是省一高的人?
戚沉又道:“不过,最近这一片倒是有个新闻。我们班生物老师的老公,省一高附小的刘至善老师,被学生告了,然后自杀了。”
尚阳惊讶地睁大了眼。
刘叔叔?尚厚德的至交好友?
刘至善与尚厚德是大学同学兼知己。刘至善毕业后被分配到省一高附属中学,后因妻子工作变动,又调到了省一高附小当老师,与尚厚德住得很近。
也因此,两家关系格外亲厚。
尚阳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管得严,尚厚德给不了他零花钱,他还闹着要当刘伯伯的儿子呢。
刘至善人如其名,待学生至诚至善在。每一年,刘至诚带的学生毕业后,都会评价刘至诚是如父亲一般的老师。每一年,都会有很多往届的学生回来看他。
他一个好老师。
尚阳喉咙发涩,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他徐徐吐气:“怎么回事?”
在戚沉的叙述中,尚阳将整个故事拼凑了出来。
刘至善今年带的是省一高附小的六年级。
按照惯例,小学都是统一招生,不分快慢班,刘至善班上就有好几个后进生。一般情况下,许多老师都会象征性地关心一下后进生,给外界一个交代就行。
可刘至善性格太直太真太僵太纯粹,学不会这一套。
为了孩子们好,他每天晚上放学后都会单独给几个后进生孩子免费补课,一连坚持了好几年。
眼看着把这些孩子都要毕业了,却突生波澜。
因为在课堂测试上作弊,刘至善将一个后进生揪到办公室批评教育。因那学生态度恶劣,他恨铁不成钢,用塑料尺打了两下孩子手心。
第二天,该学生的家属就冲到学校,扇了他一个巴掌,并要求他赔孩子一千块钱医药费,当着全校学生给孩子道歉。
刘老师愿意赔钱,但坚决不肯当着全校道歉。
“为了孩子,我没错。”
这是他当着所有人说的话。
那家长始终不依不饶,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并泼了许多脏水。其余家长和老师都帮刘至善辩解过,却被那家家长强横地闹了回来。时间久了,大家都惹不起这一家人,只得独善其身。
学校为了平息影响,强硬要求刘至善道歉。
刘至善道了歉。
第二天一大早,他家人发现他自杀在家。
戚沉叹了一句:“那学生是个练散打的,六年级就长得人高马大了,被打一下手板根本就不痛不痒的。可偏要闹成那样……说是嫌刘老师管他太烦……”
“刘老师是个清高的人,一心一意对学生好,还说要用教育改变生命,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
只是,这不是一个适合理想主义者的时代。
和戚沉结束聊天后,尚阳仍盯着那一排排的字看了许久。直到夜深,手机熄了屏,冻得冰凉如铁,他才翻身下床,打开了门。
客厅里已没人了。
主卧的灯还亮着。
尚阳进厨房温了一杯牛奶,放在了尚厚德的门口,敲了敲门后无声离开。
主卧里。
窗户开着,隆冬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将房间窗帘吹得飒飒而动。一个年轻女人微笑的黑白遗像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尚厚德仿佛察觉不到冷风似的,蜷缩着背趴在桌前,一笔一笔写着日记。
“亚男,你知道吗?老刘去世了。”
“我至今记得,在大学一场演讲比赛上,朝气蓬勃的他站在演讲台上,朗声说着,他要当一个改变学生改变生命的教育工作者。那时候,他是多么坚定多么意气风发啊。”
“当年我是被调剂到师范专业的。在浑浑噩噩上了一年学,仍就不甘与茫然。是他告诉了我教育的意义,在于改变思想,改变不公平的时代,改变这一个又一个具体又鲜明的生命……”
“他是我的指路明灯。”
“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好人……就这样……”
尚厚德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捂着脸缓了好半天,才轻轻抽噎一声,重新拿起了笔,似哭似笑:“素兰,你知道吗,老刘临终前的对阿珍的嘱咐是别学我……”
“老刘,那么坚定的老刘,对自己的女儿说别学我……”
风声呼啸凄厉,尚厚德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笔。
“……教育改变生命,改变的到底是谁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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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