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醒将头盔挂至一旁,边往木几走来,边借着此前投毒事件揶揄说:“是了,我看先生扎营地远水源,许是渴了、想喝深溪水,就不爱吃这些干的辣的。”
丑将军见卜醒坐下,将这盘炕洋芋朝着卜醒方向推了推,说:“满锅爆香,已布好各式香料,好吃的很。”
卜醒接了洋芋就以木签扎着尝了一个,赞道:“建威将军所荐,着实不错。”
丑将军一笑:“好吃,赶明儿给咱们收桃子的兄弟们也送些去。”
卜醒头也不抬:“何必等明儿,要不就今儿。”
丑将军:“今儿都不在,还是明儿吧,炕山洋芋,也是要讲时候。”
山河先生听着这二人打着哑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语未发。
丑将军见卜醒风卷残云,将剩余的炕山洋芋吃的只剩一两个,说:“路上是饿昏了么,回的晚了、还吃得多。”
卜醒满眼都是爆香山洋芋,随口说道:“哪里。路上看人骑马,好好的摔了一跤,滚的满地都是,看痴了,这才回迟了。”
山河先生装作没有听懂,轻声叹道:“怎的还有人马都不会骑。”
卜醒细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可不是。许是要人再教教。”
“惊风!”丑将军忽而一拍桌子,唤道。
莫惊风一脸惊奇地从帐外探了个头进来,问:“建威将军……您?找我?”
丑将军有祝如歌随侍在侧,向来是甚少找他的。现下祝如歌还在主帐外候着,近来也并未惹得丑将军不开心,不知为何却不找如歌、忽然唤了他。
丑将军一脸理所当然:“惊风,这屋里有耳朵,你把这耳朵带出去。”
莫惊风满脸惊愕地望着丑将军,心下迅速思索他这番话是何意思。
见莫惊风一脸愕然,卜醒叹了口气:“还是不如你那位机灵。”
丑将军笑道:“镇北将军直来直往,惊风听不懂弯管子话。”
祝如歌方才一直在主帐外候着,听了这一番话,悄悄扯了扯惊风的衣襟,轻声说道:“请山河先生出去。”
莫惊风这才明白过来二人这番话的含义,急忙掀了帐帘走了进来,对山河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了两步,莫惊风回头问:“请问两位将军,此战俘应安置何处?”
丑将军一笑,说:“外头牢笼风吹的凉,别惊着先生。”
卜醒点头:“带到建威将军帐中,晚上细细审。”
莫惊风得了令,这才引着山河先生出了主帐。
山河先生走出帐外,一眼便看到了帐外个子高高、白皙清瘦的祝如歌。他细细看了祝如歌一眼,这才跟着莫惊风往丑将军帐中走去。
卜醒直盯着莫惊风和山河先生走出老远,这才压低声音说:“衡阳七七八八,就差一口气儿了。武陵的援军一到,估计就差不多了。”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那武陵有动静儿么?”
卜醒嘿嘿一笑:“山岭上猴子多,闹得慌。只可惜缺些好桃子。”
丑将军说:“桃子马上就要自建平运到了。”
卜醒压低声音:“我问你,你此番究竟是何目的?只骚扰一番,还是要掐了桃车、阻了衡阳之事。”
丑将军低垂着眼睛,怪笑道:“找找乐子。”
卜醒见他没个正形,摆摆手说道:“桃车到了,衡阳就阻不了了。”
丑将军不以为然:“好戏刚刚开始,怎么能让睿凤折在桃车。”
卜醒正色说:“衡阳一定,荆州北片大局既定。世子坐不住。”
丑将军平静道:“豫州、魏国、吴王,哪个都比世子坐不住。”
卜醒悠悠说道:“吴王自然坐不住,早已遣了使臣来了。”
丑将军问:“使臣见的是世子还是主公。”
“自然是世子。”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看来此番,有人替我们出恶气,咱们这边,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卜醒点点头:“今晚看的开心。”
“明后日满盘炕洋芋,看的开心、吃的更开心。”丑将军看卜醒许久未动,将最后一个炕山洋芋以木签插起,吃了下去。
“建平那队,明日上午即要到建平城了。”卜醒提醒道。
丑将军问:“你想挪窝?”
卜醒右手在空气中抓了抓:“不是我想,世子觉得,夷陵探囊取物。”
丑将军摇了摇头:“图南不知,你我皆知,没那么容易。建平城建在河流之上,水路入城,根本防不住。”
卜醒点了点头:“我知。这次建平城人马不多,后城门留了后路,见势不妙便溜。”
丑将军轻笑一声:“那便挪吧,此处我让定山回来守着。”
卜醒笑道:“你怎的,真转性了?不问问我此番魏国上什么点心?”
“什么点心?”
卜醒神秘一笑:“新野板面、襄阳宽面,你爱吃哪个?”
丑将军说:“那我还是先喝了这建平油茶汤。”
丑将军回自己主帐的时候,破天荒地没带祝如歌。
祝如歌颇有些奇怪,平日里晚上他定是要教他读书写字的。
“今天不用,放一天假。”丑将军拍拍他的背,“早点休息。”
祝如歌点了点头,还是将一卷竹简递予丑将军:“将军,这是昨日和今日我做的功课。”
丑将军点了点头,抽了竹简插在腰后,便往自己帐篷踱步回去了。
他刚一掀自己的主帐帘,便有一只手径直往他后腰的竹简袭了过去。
常歌一见此景立即纵身躲开,同此人周旋。
祝政见他左挪右闪,一把抓了常歌右手臂,反手一拧。
此前被他这么反手拧了两次,此次常歌早有准备,借势立即将身子一转、转为面对祝政。他冷笑一声:“先生,再一再二不再三啊。”
祝政另一只手直往常歌后腰探去,被他闪身躲开,奚落道:“先生好癖好。”
“彼此彼此。”祝政沉着脸应道。
常歌后退一步,只想挣开祝政的手,祝政却擒住他不放,二人另一只手则不住地你来我往,一个想夺这竹简、一个不让他夺。
常歌一直狂挣被捉住的那只手,未料到,祝政陡然松开常歌,惯性让他后退几步,险些未站住。
祝政就势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顺势抽了常歌后腰的竹简。
他迅速展开看了,字迹和模样一般灵秀,所写正是玄微子[1]名篇捭阖所感所悟。他低声道:“将军好耐心,还会教书。”
常歌一把抽了竹简,说:“先生好礼貌。”
祝政将广袖一甩,正色说:“亲而无间,何须谈礼。”
常歌将这袭竹简大略扫了一遍,似乎对这课业颇为满意,将其放置在帐中一个单独隔出来的架子上,上面尽是类似大小、类似颜色的竹简。
祝政将这帐内一扫,帐内置着琴、熏着香,居然还有一局未完棋子残局。他心中一酸,开口道:“将军这三年过的舒服。”
常歌往自己床榻上一坐,说:“刀尖上起舞,不找点消遣怎么行。”
祝政并不接常歌的话语,反而说:“琴棋书画,玉童在侧。”
常歌头也不抬,说:“打打魏军、教教玉童,皆是闲情逸趣。”
祝政闻言几步便走了过来,站在常歌身前。昏暗的烛光将他身姿拉出一片暗影,榻上的常歌埋在他的阴影之中。
常歌见他上前,冷笑问:“先生何事。”
“你营中之人,少了三分之二不止。”
“先生营中不留一人。”
祝政浅笑:“将军爱夜屠,我岂敢留人。”
常歌往床上一仰倒,说:“我看未必吧。先生的桃车,尽数都运往武陵喂猴子去了。”
“看将军营中,不知明日桃车能否有一半到达。”
常歌一个翻身,面朝里躺着,低声说:“放心。”
祝政漠然说:“你我二人争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可不必。”
常歌依旧埋头望着淹住自己的这片影子:“我倒觉得颇为有趣。”
祝政忽然将常歌肩头一拉,伸出白玉般的手,他骨节明显、手指纤长,缓缓捏了常歌下巴,强制他回头看着自己。
常歌见他出手轻浮,立即恼怒,皱了眉喝道:“祝政!你怎么敢?”
祝政垂着眼睛望着他,淡淡说:“怎么不敢。将军今晚才说过,‘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见他引自己说过的话羞辱,常歌抬手便抚开祝政右手,带着几分恼怒,别着脸面朝里躺着,不去看他。
祝政幽幽望着他:“怎的,将军不敢了。”
常歌背对着祝政,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说:“我以为你死了。”
“周天子死了。祝政还活着。”
常歌惨笑:“有何区别。”
祝政认真地想了想,说:“祝政过的更舒坦。”
常歌头都不抬直言道:“你当然舒坦。隐世睿凤,先生好雅。”
祝政忽然笑了笑,问:“说,你厮杀魏军三年,是不是以为我死了、要报仇。”
常歌短笑一声:“我没那么伟大。纯粹找点乐子。”
祝政急切接道:“那竹简也是乐子?”
常歌摇了摇头,缓缓说:“身世可怜,乖巧听话。”
祝政冷笑重复了一遍:“身世可怜,乖巧听话。”他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常歌许久,开口说:“看来今日还是我唐突了将军。”
常歌闭上眼睛低声说:“先生来去自如,何来唐突之有。”
听着身后许久未有回答,常歌回身,往身后祝政方才站着的地方望了望。
身后哪里还有祝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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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玄微子,乃鬼谷子道号。本文出现文章为《鬼谷子》捭阖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