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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南。
    茶山。
    出了白水河没多久,道路两侧是一片起伏的小丘陵,山坡上破开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用以种茶。冬日晴空高爽,更衬的绵亘无垠的茶梯田静谧旖旎。
    一片老叶上还带着些晨露,滇南的日头和煦,还未来得及将晨露晒干。一位红白棉帛衣衫的女子顺手,将这片含露老叶摘下。她信手抹了一把颈间的汗,回首望了望篓中几乎要满的老叶。
    现下时节不好,有些老叶,已是不错了。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已快要到晌午了,想来也是时间为阿大备下茶饭了。
    这位少数族裔少女自梯田中向着大路走去,她一身白帛衣裤、红棉马甲,头上戴着白绒镶边的头帕,头巾上留着一道流苏垂在左侧。行走时,这流苏便跟着左右跃动,显得甚是活泼好看。
    她快要走至大路上时,却见面前的一行茶树忽然塌下了一片,少女立即警醒,问道:“什么人?撞坏了我家的茶树,可是要赔的!”
    见来人许久未回答,她捏了手中的采摘铗,大着胆子往前行了几步,迫近了那行茶树。
    是一个满身冰霜之人!
    此人蜷缩在路旁,全身正在止不住的哆嗦,压倒了一大片茶树。他一身黑衣、周身已然结满了冰霜,带着周身的茶树均凝上了细细的碎冰。他高高束着马尾,配着一小片铁面。样貌虽然灵俊清秀,但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采茶少女捏着采摘铗,试探性问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了?”
    见此人满面苦痛、无暇回答,还不住颤抖,显得颇为寒冷。少女心下生疑,滇南风和日丽,自己仅一件单衣即可御寒,此人看着身强体健,为何却冻成这般?
    不过……无论如何,茶树压坏了,还是要赔的。
    少女这么想着,开口朝着阿大摘茶的方向大喊着:“阿大——快来——这里有个人——”
    ******
    滇南。
    蓝月山庄。
    庄盈含笑盈盈走进来的时候,祝政正失魂落魄地试图起身。她娇笑道:“别白费劲了,你起不来的。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祝政将她一瞪,胸口起伏的尽是怒气,他问道:“是……你?”
    庄盈无辜地摆了摆手:“可不是我。皂荚昨日便换好了,本是让你今晚失了劲力潜心休息。谁知你见着了心上人,大清早便想起来沐浴了而已。”
    “我是问常歌!”祝政甚少失控,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
    庄盈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我。上午的酒,我同他一起吃的。中午的酒,你同他一起吃的。倘若有问题,我们为何并未毒发。”
    祝政愣了一刻,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而后才注意到其中的破绽,他立即追问道:“是不是这两种酒,不能一起吃?”
    庄盈笑了笑,问道:“先生可曾听过我滇南的冰魂蛊毒?这种蛊毒,向来是散于两种酒中,不仅不会苦涩难以入口,甚至喝着还尤为清甜。而且这酒啊……分开喝其中一种,全然无毒,怕就怕……合二为一。”
    祝政仍腰膝酸软,听她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而捶了床榻,他咬牙、声音好似充满怨怒:“你给他下了冰魂蛊毒?”
    庄盈立即摆了摆手:“上午的酒,是他自愿喝的。中午的酒亦是。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好……卑鄙!”祝政切齿道。
    “周天子何出此言?我早已说过,我若知晓你心有所属是谁,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只是周天子自己不当回事,还大咧咧的放出消息、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祝政的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沉静,说:“那日我也早已明说,现下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为苍生、更为一人。倘若常歌有所不测,我会随了他,魂归天命。”
    “你放心。”庄盈幽幽说道,“常将军与我同病相怜,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这冰魂蛊毒虽发作起来寒彻心骨,但料想常将军身强体健,活个十年八年,那也不成问题。”
    祝政低声怒道:“你要折磨,尽数冲着我来!折磨常歌做什么!”
    “我好奇。”庄盈朝他甜甜一笑,“我好奇,在这种情况下,你俩会如何继续下去。而且,说不定,他现下记恨了你,指不定日后如何刀剑相向。你过不下去,还会回头求我,来做这滇南的王。”
    祝政语气冰冷,说:“颖王未曾听过,强求难得一人心么。”
    庄盈忽然沉了脸色,向前一步迫近了他:“我偏要强求。我不仅要强求,现下我就来试试,究竟强求能不能得。”
    她忽而转了嬉笑神色,指尖玩弄着一个小药瓶,笑道:“祝政,我要你跪下来求我救常歌。”
    祝政皱了眉头,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可是解药?”
    “不。”庄盈笑道,“是毒药。”
    “冰魂蛊毒本就无药可解,发作时周身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脉,难受无比,任何一次发作,身子虚弱之人,都有可能会冻了心脉、彻底挺不过来。而我手上这瓶嘛……是燧焰蛊毒。这种毒药,可缓解冰魂蛊毒一时之痛,以免失了心脉不明不白地去了。但是嘛……”
    庄盈笑着看了看一脸难以置信的祝政,说:“这燧焰蛊毒损伤心脉,用一次便折一次身子。不过……倘若不用嘛,冰魂蛊毒的毒发状态,你也看到了,简直生不如死。这缓解之药,要、还是不要,全看你。”
    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他霎时间在考虑着许多的问题,庄盈所说是否为真?冰魂蛊毒是否真的无药可解?燧焰蛊毒损伤心脉、伤害多少?倘若不服用燧焰蛊毒,又会如何?
    庄盈见状,喜滋滋甜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上次先生做选择时,不是毫不犹豫选了求死不能么。即使常歌心碎心死,也要让他活着。”
    祝政愕然望了他一眼,只深觉此前因她是女子,戒心不足,谁知现在看来,此女子真如常歌所说,绝非一般女子。
    “祝政,你选不选?不选我可将这燧焰蛊毒丢河里听声儿玩儿了。”庄盈含笑望着祝政,口中却不住地催促道。
    不选,是眼睁睁望着常歌痛苦发作却无计可施。
    选,却又不知这燧焰蛊毒究竟如何伤身、亦不知庄盈所说话语当中,有几句为真。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先行拿了燧焰蛊毒,也算是多了一条备选。用或不用、如何使用,日后可慢慢再行思索。现下一犹豫,祝政真的害怕庄盈当即翻脸,不再给予。
    他捏了捏拳,撑着虚软的身子,准备行叩拜大礼。
    庄盈见状,乐道:“罢了罢了,我可受不起你这周天子折腰。我只是想告诉你,强求逼迫、确实可得。”
    她将手中的小药瓶信手抛给祝政:“这燧焰蛊毒,便送你了。服的越多,死得越快,悠着点用。”
    她巧笑一声,转身便出门去了,全身的银铃叮当作响。然而,这叮当作响之声在祝政听来,仿佛追魂索命的银铃。
    祝政呆呆从榻上捡起药瓶,将它狠狠捏入手心。
    一位高瘦身量年轻将领自床榻侧面的阴影中走出,站在了祝政身前。
    ******
    十七岁的常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口中随意叼着一支狗尾巴草。
    他望着空中云卷云舒,望着晚霞一点点晕染了天空的边界,望着绯红之色微醺了蓝天的颊。
    今日是他首战凯旋。
    归来之时,已成了周天子的祝政站在宫城门楼上迎他、又亲手帮他解下战袍、铠甲。
    众人都称赞常歌首战告捷、出奇制胜,甚至要比他的父亲常川将军当年、更胜一筹。
    常歌对这称赞倒是不以为然,望着这空中缱绻而过的云彩,却不知为何,心中却想起了面色清冷的王。
    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消磨时光,却忽然见到父亲的脸庞出现在天空中。常歌的刚毅神色来自于父亲,但若论清秀灵俊的样貌,还是继承母亲更多一些。
    “啊!父亲。”常歌陡然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常歌。”常川说道,“这一仗,打的很漂亮。比为父当年还要出彩。”
    常歌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都是父亲和常家兵法教得好。”
    常川闻言,眼中却满是忧愁焦虑。他叹了口气,在常歌身边坐下,问道:“常歌……你对常家军,怎么想?”
    常歌仰脸,满满的皆是少年意气,他以狗尾巴草做戟一指,豪气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常川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打好战役、保家卫国,是常家人的本分。”
    “是!”常歌笑道,眼中尽是欢欣。
    “但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除此之外,勿要有他想。”常川望着他说道,“我们手握青铜虎符、又一身杀伐罪孽,朝堂之上,本就如履薄冰。若是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各种死法……还不如战死沙场。”
    常歌望着忽然说出奇怪言论的父亲,心中盘算着家中几位无端横死的先祖将军,问:“我明白常家人是锋利的刀、是绝佳的剑,但为何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如此累累功勋,不应受君主赞赏、万臣叹服么?”
    常川被他的“君主赞赏、万臣叹服”小小惊到,立即警惕地张望了一圈,小声说:“勿要再言类似话语。”
    常歌疑惑地望了一眼父亲,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走他的疑虑。
    常川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常歌啊……我们会是大周最好的刀,但同时,也是他国诸侯头上的一把刀,此乃立场不容。南征北战、沙场杀戮,又罪孽深重,此乃道义不容。我们虽行正义事,但所作所为却为天下人而不喜。为他人所不容、为民众所不喜,故而常家挂帅以来,虽战功赫赫,但每一个……朝堂之上,皆是四面楚歌。”
    “父亲说的颇为复杂,常歌未曾历过朝堂之事,只觉得一知半解。”
    常川并未正面解释,而是引了《述志令》中一言:“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2]。蒙恬将军,义胆忠肝,依旧为杀戮过重而忏悔、为恪守大义而自戕。所以,这也不能全怪朝堂之事。南征北战,本就劳民伤财、犯下杀孽,常家将领守义、也感怀所犯杀孽,多有自戕,也实属无奈之举……”
    常川抚了常歌的背,轻轻说道:“我多希望,你能活在天下一统的年代,再也无需四处征战。你有三两子女,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父亲的话语越飘越远,好似随着天边卷舒的云彩一道离去了。常歌被一汪冰水冲着,万丈悬崖、顺流直下,周身都是透身彻骨的冰凉。
    他来到了漆黑的夜,无声飘着鹅毛的雪。
    父亲常川带着许许多多还未讲完的道理,垂着头跪在祠堂之中。
    是谁赐死的常川?
    许多年以来,常歌只是不愿思索、不愿深究。
    因为害怕真实的答案,一如冰冷的铁器,能一举刺穿常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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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论语·八佾》
    [2]此句出自曹操《述志令》
    *求别骂盈姐,小姑娘一个人拉扯滇南不容易,而且以后你们会回来大喊“盈姐好棒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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