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噩梦,没有响动,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缘何陡然醒来。
他朝着门外大喊了几声如歌,却不见人影。无奈,他只好自行起了。起床更衣之时,不知为何,他的手毫不迟疑便选了耀目的红。
他穿戴整齐,还特地在束带外装上了精致的革带。拾掇完毕,常歌站在庭院山泉旁边,舀水洗脸。
清澈的泉水自指缝中须臾穿过,常歌抹了抹面上的水珠,透过层层水气,看到了张知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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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醒总是起的很早,每日晨曦时分,都迎着日出的第一缕光,细心地擦着自己的天古枪[1]。
长生[2]此前总说,是因为他精神头太足,故而睡不着。只有卜醒自己明了,不过是杀戮太重,生怕旧人入梦,才惶惶而眠、及早晨起,以便尽早摆脱令人心悸的梦。
长生收留他时,他已然是杀人重犯。
他以手抚过枪头饰着的红缨穗,用布巾沿着竹节状的枪身向上擦拭,谨慎而小心地抹去枪头的尘。此枪淬钢而成,枪头宛如纤长芦叶形状。有时候,卜醒觉得他同这把天古枪一般,像一把狭长的匕首,不为其它,只为一举破开敌军的腹地。
他擦得出神,不经意却刺破了指尖。
“醉灵。”
有人唤他。
卜醒抬头,只看到风云黯色之中,一丝冷白晓光垂于天际。寒天里亮的晚,庭院中仍是一片厚重的黑。长生掌灯而来,单薄的宛如东风吹落的风竹。
“我听着响动,猜想你又睡不着了。”
曾经的益州世子刘致说着,将这盏弱而暖的烛火落于卜醒身侧的矮几上。灯火的暖缓和了冬日的寒。
卜醒未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建平去了新太守,贪狼应当回了。你可见到?”
长生点了点头:“昨日来过。愤而离去。”
卜醒抬头看了他一眼,未问为何。
贪狼在他身边许久,早已熏陶了满腔热血。而昨日贪狼不知因由,陡然见着如此见素抱朴的世子,不解又愤怒。他从长生那里出来之后,又到卜醒这边倒了好一阵苦水。
贪狼遇着世子时,他已是统领全局、协调四方的模样,他不懂曾经的世子。卜醒只拍了拍贪狼的肩膀,由着他发泄不解,却什么都没解释。
卜醒看着孤灯的烛光,想起了初遇时有些怯怯地、想要张扬表现的长生。他兀自说:“你走之后,朝堂有异。”
长生坦然道:“我已是庶人,与我无关。”
“与常歌有关。”
卜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未敢告知他。仲廉说蒋达平献了帛书,顺着帛书指引,可寻到常歌的秘密。”
长生并不讶异:“达平居然还在纠结建威大将军是不是‘常歌’一事?”
卜醒叹了口气:“何止。非常执着。不过……让我最为忧心的一点是,这几日破军不在主公身边。”
长生眉心一动:“他去寻了帛书?”
“这是我们才回,消息知道的晚。据说回之前已去了几日了,就在大破武陵之前去的。”
长生问道:“好好的,缘何去武陵?武陵同常歌有何关联?”
卜醒摇了摇头:“不知。你不在后,我消息闭塞许多。”
“武陵……武陵……”长生不住在快速回忆思索,他自语道:“我们认识的人中,谁同武陵有关联?”
花重楼的记忆忽然在繁乱复杂的思绪中亮起,长生想起了一人。他问道:“是不是常歌的那位山河先生?他的胞兄?”
卜醒颇为惊恐地看了长生一眼:“怎么可能是胞兄。”
长生道:“常歌告诉我的。”
卜醒心惊肉跳:“他们是兄弟?”
长生道:“醉灵。你理解错了。我们都理解错了。那次常歌至滇南,我听你一言,还以为是心有所属,一问方知,是同门胞兄。”
卜醒眨了眨眼睛,见他一脸诚恳,一时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长生理解错了。
“行吧……”卜醒艰难说道,“就当是兄弟。他好像之前是在武陵有个山斋。可那又如何?”
长生再次将思路理了一次。常歌。刺杀。独狼。狼王。三擒三纵。驰骋千里。同门……
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线索,只缺了最后一块。
也许,此次破军正是去寻这最后一块碎片。
“糟糕。”长生立即皱紧了眉头,“我被糊弄了。切不可让常歌和山河先生离了益州!”
卜醒不解:“长生说什么呢?先生好好地关着呢,怎么会……”
“大将军!不好了!”
家丁丹泉神色慌张,疾疾地跑了进来,一见堂内二人叙话,只在门口缩着,不敢冒进。
卜醒扫他一眼:“什么不好了?没看到我同别人在叙话么?”
“建威大将军……将军走了!。”
卜醒皱眉:“走了就走了呗。虽然有点早,这也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家丁语无伦次,乱七八糟说了些短词之后,终于一口气顺畅地说出他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出门了,建威大将军提了沉沙戟,满面怒容,带着两匹快马,临出门的时候,火急火燎,还踹烂了大门。”
“几匹?”卜醒再度确认道。
丹泉有些怯懦:“两……两匹。”
这句话引得二人霎时神色紧张,腾地站起。二人对视一眼,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卜醒按下长生:“你不愿抛头露面,便别去,我来。”
他提了天古枪,急急地向外走去,便大声唤道:“惊风!惊风!出来!帮我给定山贪狼传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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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兵甲响动惊醒了吴御风,他这才发现,平日里清冷地不见个人的天牢,现下驻着重重精兵。
“这又是哪出戏……大早上的,折腾什么。”吴御风的清梦被吵醒,他颇有些不耐烦。
新来的精兵头领倒是毫不客气:“闭上你的臭嘴,少嘟嘟囔囔。”
他以手中银白的剑充满威胁地拍了拍吴御风的牢门,扬威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铠。
吴御风白了他一眼,拢了拢自己的衣衫,从这让人心烦的卫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缩着身子想着。
吴御风抬头,正看得到对面披着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颇有些羡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担忧冻着,帮着削水果,即使输了上百回也甘愿继续陪下棋。
山河先生丝毫不为天牢中的嘈杂所动,只静静地靠坐着。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轮廓。
他阖着目,半束的青丝胡乱散落在肩上,也未见他伸手整理。
他沉静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这天牢中正发生的一切都扰动不起他的波澜。
远处好像有些细微的嘈杂声。吴御风侧耳倾听,这些声响却透不过天牢层层厚重的石墙,只听到恍惚间有短兵相接的尖脆声响。
守着二人的精兵也颇为机敏,立即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响动,方才耀武扬威的那人随意地以剑拍了拍旁边之人:“你去看看,什么动静。”
这人快步走过,全身轻铠都在铿锵地响。
些微的响动愈演愈烈,就像即将煮沸的开水,一开始只是暗涌的小泡,陡然转为沸腾。
去探听之人未归,但他的声音朝内疾呼:“快来!有人劫狱!”
一列重兵大惊失色,相互对望,却面面相觑。天牢石壁上的烛火不住烁动,显得气氛惶惑。
耀武扬威那人还在犹豫,只听门口又有人唤了一句“快来”,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拦住了两个看着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门,切记切记不可离开。其余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两位兵士,其余之人杂七杂八地往入口赶去。吴御风悉心听了听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不成章法。溃败之师。他暗想道。
这些愈演愈烈的响动像是终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旧端坐着,佯做漠不关心。然而轻蹙的眉和紧绷的身姿出卖了他的心思。吴御风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大氅系带,指节都攥得有些发白。
这声响终于漫进了天牢之内,伴随着不知哪位兵卒的一声闷喝。听起来,像是此层木门已被踹开。
短兵相接的尖利声响和一路的惊呼喝喊终于潮水般向吴御风迫近,牢门口仅剩的二名精兵显著紧张了起来,焦虑地张望,捏紧了刀柄。
借着抖动的烛火,吴御风眯着眼睛,望见了劫狱之人。
他一身绛色滚边红衣,系着暗色玉饰革带。他扮得隆重,看着不像穷凶极恶劫狱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见什么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间不带有一丝踟躇犹豫。他高束的发丝在摇摆之间,都带着一股韧劲。吴御风一眼认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开所有阻挠,戟上挂着的红绫像一团烈焰,额外张扬。
是常歌。
吴御风心下生疑,昨日里常歌还好好地来天牢探监,缘何一夜之间,成了这劫狱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畅行无阻,日日来探,一呆许久,从未见谁有过微词。
常歌终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碍,愤而回首。
两个留守的兵士瞬间握紧刀剑,未敢再发一语。
常歌步步逼近:“开门。我放你们走。”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颤栗地结巴起来,后退一步,依旧坚守了最后的指令。
常歌利落动手,将二人尽数击昏。
吴御风定定地看了他的脸,颇有些讶异地发现,他虽看起来面色镇定,眼神中却带着绝望和……
恐惧。
是他从未见过的常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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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古枪:原型参考了蜀国名将姜维的绿沉枪和杨六郎的芦叶枪。
[2]长生:益州世子刘图南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