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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政一直抱着常歌暖着,低低地陪他说着话。快要大亮时,他才克制不住,转而眯了一会儿。
    船只过了九畹溪,陡然急了些许,湍流将小船掀上浪尖,又重重摔在水面。这一落差,猛然将祝政从梦中拖拽而出。
    他怀中无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心下担忧常歌逃走,抬眼,却一眼见着了常歌。
    常歌未逃。而且,他背靠着渔窗正盯着自己。见着祝政陡然醒来,常歌立即挪了目光,佯做未在注目。
    祝政心下一沉,只觉后背出了些凉凉的汗。常歌比他先醒,醒来时,应当是发现了祝政一直抱着他。会不会,这颇有些突然的行动……又惹得他更厌烦了几分。
    他悄悄地观察着常歌,看他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异样。
    常歌昨日里滚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已重新束过了,渔窗中透入的寒风扬了他的赤色发带。他静静坐着,望着两岸青山、平流大江,面色平静如常。
    祝政向外一看,正巧见着渔船悠悠,陡峭山尖上的将军岩正缓缓退出渔窗景色。
    原来已经到了秭归。前方不远,便是夷陵。
    祝政从窗外的景色中挪回了目光,无意又发现常歌似乎在偷瞄。常歌见他回头,立即又挪了眼神。
    向来单纯好懂的常歌,现下接二连三的窥看,倒让祝政心中不解起来。是还在生昨日的气?还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
    二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氛围相当尴尬。
    常歌望着两岸绵延峭峰陡崖,心中幽幽地想起了如歌的笑脸。他说:“上次来此,还是同如歌一道,夷陵踏勘。”
    祝政应道:“大争之世,命如浮萍。倘若无益州荆州之分,你我不会被阻,如歌亦……”
    他停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常歌依旧迎着寒风,想将自己再吹得清醒些。
    常歌叹气,轻声说:“诸侯盘踞,一直如此。不止如歌,还有知隐折在这江里的兄弟。还有,在为大周出征时,南郡战役的火烧连船……”
    两岸绵延的青山,在常歌的眼中全然不同。大江峡谷,不是简单的天堑。是铁马金戈的战场,是烽火连天的过去。他忘不了此前在荆州的大小战役,更忘不了这些战役中一道并肩的将士。包括如歌。
    常歌低了头,缓缓道:“万里河山将士血,南征北战何时还。”
    祝政顺着他的话语,说:“常歌,我有一愿。”
    常歌摆了摆手,阻了他的话头:“我知。”
    祝政道:“不,你不知。”
    常歌终于回头,盯住了祝政,他的眼眶仍带着些湿润,一如雨后的桃花。他问:“先生何愿?但请赐教。”
    祝政直直地望着这双惹人怜爱的眼,诚恳道:“我欲一统河山,以身阻战。”
    常歌问道:“如何一统?”
    祝政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常歌可曾记得,太学所学术治、势治、法治之道?”
    常歌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上前一步,坐在常歌身边,轻声道:“大周覆于术治,过于依赖制衡,且朝臣过重,两相斗争、纷乱不已。并且,一旦失了一头重臣,太宰司徒镜当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灭之。”
    常歌不语。他了然失去的那头是谁。
    祝政接着说:“荆州,原本如日中天,左有大司马司徒玄镇邦定国,右有丞相梅和察贤明廉政,缘何式微?势治矣。一如始皇帝、一如大周开国皇帝周武王。往往一二人成势,文韬武略,确能定国。然而成势之人命殒,则势不再、必崩之。”
    常歌问:“此与一统何干?”
    祝政解释道:“一统需势。外有定国武将,内有贤政能臣,二者结合,势定天下。”
    常歌不解:“可先生方才说,势治难久,成势之人命殒,势亦不再。”
    祝政点头认同:“定国之后,需阔斧改制,再不行分封。去人治、定法治,以法定国,轻皇权人治,如此方可长久。江山一统、法治严明,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安定祥和,自是再无争霸之战。”
    常歌问道:“依你所说,此阔斧改制之人亦关键。改制之人可有?”
    “有。”
    祝政毫不避讳,直言道:“我已全然布局完好。只缺一势。”
    常歌了然他所言之事,低头不语。他的马尾一道失了劲头,垂落在颈间。
    祝政劝道:“常歌。我不想再逼迫与你。此前,我胁迫了你太多太多。若你不愿,我便将此局转予他人,同你共走天涯。”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道:“扶胥贤能才干,当王天下。”
    祝政心中一颤。少时常歌总是扶胥长扶胥短,而再会之后,常歌已许久未再唤过此名。
    常歌见他不答,转而望向窗外,问道:“先生可知,大义与本心,该当何从?”
    江风萧瑟,祝政望着他眼前这个结实而悲凉的肩,不知此问乃枝头蜜桃还是水中捞月。
    他定了定神,如实作答:“我……面对大义与本心之时,曾想过制衡。不料,家国天下与挚爱之人俱失。”
    他眼见常歌的肩一颤,似乎颇为触动。
    祝政心下奇怪,常歌素来避着他的心思,眼下缘何陡然颇为触动?
    祝政接着说:“常歌。你还记得,建平月下对酒,你问我,为何又要再度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么?”
    常歌未回头,只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道:“大义、本心。既不能两全,何不从其本心,放手一搏。世间浮名,不要也罢。”
    常歌望着大江奔腾,两岸青山。有长风掠过江面,将归南鸿雁直送青云。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常歌喃喃念完,回头恰巧看到祝政一脸诚恳,正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眼前之人,低声问:“君意决否。”
    祝政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在二人从前的争论中,常歌问过许多许多次。有时是书信、有时是无奈的服从。但每次,但凡祝政决意,常歌定会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这边,不问缘由。
    常歌不计代价支持祝政的模样,亦让他心动。
    他缓缓握了常歌的小臂,传递着自己的真诚与坚定:“已决。”
    常歌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轻声说:“君意已决,我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只为吾王争鼎天下。”
    他知道,这时候允了祝政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他因劫狱一事叛了益州,听着祝政话里的意思,将来还要同他一道再叛荆州。这不仁不义的“乱世枭雄”,他要当定了。
    即使眼前的祝政一袭白衣,常歌也忆起他此前玄衣华裳,垂衣而治的模样。眼下这大争之世,非他所愿,亦非常歌所愿。
    祝政既已下定决心,他便为他登锋履刃、一马当先。若是祝政不慎功亏一篑,他便陪祝政一道背上千古骂名、万劫不复。
    甚至,在听了昨日小半夜的真心话之后,常歌想得还远一些——若有不测,他愿为祝政殉葬。
    时隔三年,未曾想到,祝政还能再听常歌唤一句“吾王”。
    常歌看到祝政眸中有什么在灼灼亮起,不知是对来日愿景的期许,抑或是苦求而得的动容。
    “常歌,你我结盟吧。”
    ******
    老船工翻腾半天,遍寻不得酒盅。最后,还是常歌眼疾手快,望见了一截竹篙,抽了思归剑便切了一节,又去了竹节头,做了个竹筒酒盅。
    祝政颇为满意,说:“如歌也参与了我们的结盟。”
    他向船工讨了些自家酿的酒,二人一道进了船舱,将酒置于渔窗前的横凳正中。
    常歌单膝跪在左侧,祝政单膝跪在右侧。
    渔窗外,是平流大江,是高峡峻峰。
    一行鸿雁乘风,掠过窗中江景。
    祝政伸了左手,和着浩然长风,一字一顿说着自己的结盟誓词:
    “豪情峥嵘,长歌仗剑。宁我家国,定我河山。”
    常歌望着他眸中坚韧的火,以自己左手握住了在祝政左手。常歌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缓缓说:
    “死生契阔……”
    他只说出开头几字,便看到祝政陡然一震,看向他眸中,既有震撼、亦有欢欣。
    常歌接着起誓:“……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有如穿南而过的风,一举将祝政眸中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他又惊又喜,只觉得心情要冲上天际。
    祝政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挪了眼神:“《邶风·击鼓》,是首戎马之诗。”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几欲要将常歌拉入自己那侧:“先生说不是。”
    常歌咬牙扳回了快要被祝政拉得偏倒的手,说:“歃血结盟呢,休要中断。”
    祝政这才强抑着心情,只由着他的心绪神思乘风而起,忽而顺流东去,忽而驰荡天际。他心头有压抑不住的喜乐,亦有按捺不住的自豪。
    他只想四处奔走,向天下昭告:这是他的常歌,从此之后,只是他的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甚至,他看着常歌一本正经抽出短刀的模样,都觉得格外的甘甜。
    常歌手握短刀,笑道:“我要划了,先生莫怕。”
    祝政定然道:“为你,千万刀,都值得。”
    常歌低头一笑,短刀将祝政左手小臂一划。此刀,恰巧落在祝政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些许血液,滴入了二人紧握的手下放置着的竹筒之中。
    筒中满酒,祝政的鲜血在酒中氲成了一朵赤色的花朵。
    常歌再度提刀,他想了片刻,也划在自己左臂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常歌的血滴扑入酒中,热烈地迎向祝政方才那滴鲜血。二人俱盯着竹筒,望着二人的血迅速缠绵融合在一起。
    常歌收了短刀,抽了手。祝政仍有些恋恋不舍,抽开前带着些刻意地捏了捏。
    常歌警告般瞪了他一眼,将祝政的注意力拉回至结盟之上:“仅有一杯,只得先后喝了。”
    祝政颇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若有两杯,还能饮得合卺酒。”
    常歌白他一眼:“这是歃血为盟,又不是永结同好。”
    祝政笑道:“并无二致。”
    常歌不理他言语中的调笑意味,仰头饮了半筒带着二人血液的酒。他将竹筒递予祝政,祝政饮完了另一半酒。
    饮毕,常歌颇有些放松地随意靠坐在船侧,神色轻快了许多。
    祝政低头浅笑:“结盟已毕,我可与将军说道说道那首诗了。”
    常歌已然将此事忘于脑后,随口问道:“何诗?”
    祝政将他猛地一拉,直将常歌拉得扑入自己怀中。他紧紧固住常歌,凑在他耳边说:“戎马之诗。”
    常歌霎时明了他所指。
    昨夜,他原本想诱了冰魂蛊毒发作,未料到荆州已然转暖,百般吹风居然是诱而不得。无奈,他只得半夜装作毒发,本只想诓着他解了束带,自己趁机逃走。
    未曾想到,祝政毫不犹豫就为自己服了燧焰蛊毒,反而让他心下不忍起来。这一犹豫,倒是偶然听了小半宿祝政的肺腑心声。
    原来,此非单向的情。
    他喜欢了祝政太久太久,甚至喜欢到毫无底线。祝政伤他虐他,常歌亦恨不起他心中风致倜傥的祝政。以至于,才听了祝政些许心声,他便立即冲昏了头,以诗明志。
    引《邶风·击鼓》之时,他还藏了些心思,大不了一口咬定此为戎马之诗。
    只是,常歌只以为自己爱的深情而卑微,却低估了祝政的情。
    祝政将他拉坐在怀中,紧搂着常歌,接着问道:“将军还说此为戎马之诗么?”
    常歌陡然被拉得极近,窘迫地红了耳根,他依旧一口咬定道:“就是戎马之诗。”
    祝政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将军理解错了,先生教教你。”
    常歌下意识知他又要非礼,以手肘横抵着祝政胸口,压低了声音喝道:“休要无礼,还有旁人会看到。”
    祝政偏着头笑了。
    他的常歌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羞。
    祝政左手按下常歌抗拒的手肘,顺势将他拉得更近,右手一抬,广袖恰巧将怀中的常歌掩住。常歌些微的体温霎时乱了他的心跳,平白地生出了些亢奋。
    他望向怀中的常歌,低声说道:“将军知羞,先生帮你盖上。”
    这一吻,同滇南的悱恻倾诉不同。祝政吻得更加深情,却少了些急切,宛如天长地久、细水长流。更让他有些讶异的是,此番常歌竟全无挣扎。
    仔细品过常歌的唇后,他还吻了吻常歌灵俊的眉、抖动的睫,以及羞红的颊。
    他将常歌吻得动容,祝政离了他之后,常歌颇有些忘情地继续追了上去,带着些鼻音混乱呢喃着“王上”。
    祝政拦住了他的动作,直盯住了常歌的眼睛:“你叫我什么?”
    常歌的眸中有大江的水雾,他痴痴捧着祝政的脸,唤道:“王上。”
    这似乎是常歌首次坦诚地应答他对周天子的感情。祝政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弦霎时断裂,扑上去便带着些蛮横地回应。
    他吻得炽烈又心急,心中满是多年苦求后的甘甜。
    常歌终于坦诚,在他心里眼里,早就只有祝政一个人。
    过了夷陵,大江去了险峻湍急,只留沉静的碧波悠悠。
    江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尽是鬼斧神工的奇世美景,船舱中的二人却全无赏景心思。广袖遮挡下,俱是二人缱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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