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的恋人离开后,她便时时刻刻处于担忧,惶惑不安,与愧疚中。远方的恋人是否真会如他所言那样,逐渐忘却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可她是那样的爱他,没有他的日子使她痛苦不堪,思念在每个夜晚煎熬着她的灵魂,而愧疚又在面对夏布多里昂侯爵温和的脸庞时凌迟着她的良心。
她觉得自己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她的恋人离开得是那样的决然,留下她一人苦苦维持着美满的婚姻假象,欺骗他人的同时也欺骗着自己……当终于再次见到心心念念的恋人时,她简直不能自已,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啸着靠近他。她挽着夏布多里昂侯爵的手微微颤抖,意志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只消她的心上人往这边扫上一眼,她便可能甩开身边的一切,奔去拥抱他,亲吻他,朝他诉说着她的思念与衷情。
而她的纠结,她的激动,她的迫切,并没有传达给不远处如青松般挺秀的男人。
夏布多里昂神父感觉自己的理智在被放在烈火上燃烧。他尝试着闭上双眼,以期隔绝自己不论如何努力也不能从顾明月与艾尔默身上移动分毫的视线。可即使他合上双目,脑海中仍然浮现出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使他越发的心神不宁,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了。
他默念了几遍“愿主宽恕”,睁开眼睛,想要转身寻一处清静之地稳定心神,将将挪动步伐,便被一道压过一切纷杂的清越声音叫住了脚步。
他无奈地望过去,便瞧见那扰乱他心绪的女人,正姿态优雅从容地朝他走来。她面上噙着近乎完美的微笑,向他伸出了手。
夏布多里昂神父只得迎了上去,执起那只白嫩无暇的柔荑,置于唇下轻轻一吻。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无意间暴露出了他紧张与不安。顾明月抿了抿唇,扭头对着身旁的骑士不知轻柔地说了些什么,便见那高大英俊的男人冲她行礼后去了一众贵妇与妙龄小姐的交际圈里。那块地方很快便传出了女子不时的惊呼与难掩饰兴奋的笑声。
夏布多里昂神父莫名地松了口气,被堵得发闷的心神登时舒畅了大半,神情也不禁带出了笑意。
他并不知晓自己的情绪变化在有心人眼中是多么的清晰易懂。他或许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神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被身前的女人牵引,又或许,只是一味地去忽视。
“神父大人,陪我去见见您的父亲吧。”
夏布多里昂神父面上的浅笑瞬间便有些僵硬,他心跳如鼓,极不自然地随着顾明月的目光把视线投在了他父亲……身旁的纤秀身影上。
克劳蒂娅!
他只撇去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视线虽未在她身上停留,却也足够看清那隆起的,已经无法被服装遮掩的小腹。
那里面,是他的弟弟或妹妹。
顾明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夏布多里昂神父的表情。可此时他的神情出奇的平和沉静,竟令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夏布多里昂侯爵,克劳蒂娅夫人。”顾明月领着神父,热情友好地与对面两鬓有些灰白,但依旧俊逸潇洒的侯爵及其夫人招呼道。
这样近的距离,夏布多里昂侯爵不免被她盛丽的容颜晃了下眼,他迅速从愣怔中回过神,躬身吻上了顾明月的手背。
“今日有幸得见公爵夫人一面,您竟是比传闻中的更加美丽,我都快为您的风姿而神魂颠倒了。”
“您实在太过亲切了,我哪里有您身旁的夫人美丽柔情呢?克劳蒂娅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请一定吩咐我的侍女们,她们会尽量达成您一切的需求。”
顾明月语调温柔亲切,夏布多里昂神父知道这是她一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他不做一声地立于一旁,双目半垂,整个人一副不介乎俗事的超脱样子,自然错过了克劳蒂娅朝他投去的期冀视线。
“感谢您,公爵夫人。”克劳蒂娅扯起嘴角,有些心不在焉。她提起裙摆正要屈身行礼,被顾明月眼疾手快地扶了起来。
“克劳蒂娅夫人,您怀着身孕,可要注意身子。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也会同您的继子一样,长成一位优秀的人。”
克劳蒂娅身形瞬间有些僵硬。同时被点到名字的夏布多里昂神父只好硬着头皮,尽量做出一副自然的神态与自己的父亲与他从前的恋人,身份上的继母问好。
“父亲,克劳蒂娅夫人。”夏布多里昂神父与神情激动的父亲与即便按捺却难掩泪花的克劳蒂娅寒暄了几句。顾明月在一旁使他浑身都不自在,为了避免使她看出克劳蒂娅的异样继而联想到他们曾经的恋人关系,夏布多里昂神父以到了他平日里祷告的时间为借口,匆匆地离开了。
克劳蒂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至他的身形隐没在了觥筹交错,欢快舞蹈的人群里。
她白着一张脸,看起来有些不适。夏布多里昂侯爵便有些担忧地问顾明月要了侍女与房间,克劳蒂娅很快便被小心翼翼的佣人们领着去休息了。
夏布多里昂侯爵不放心,想要跟过去,却不防被顾明月挽住了手臂。
“夏布多里昂侯爵,今日难得,陪我跳一支舞吧?”
推脱未免施礼,夏布多里昂侯爵只得按下心里对娇妻的挂念,随着顾明月进入了舞动的人群中。
他不得不承认,克茵威尔公爵夫人的美,着实摄人心魄。若是他没有娶克劳蒂娅,现在或许已经拜倒在了她的裙摆之下,开始不计代价地展开追求了。
而现在,他对她则是单纯美好的欣赏。这一点,顾明月同样能够感受到夏布多里昂侯爵不参杂欲望的纯净视线。
倒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顾明月想。
一曲终了,夏布多里昂侯爵来不及离开,便被一群仰慕他的贵妇小姐们缠住了。他抬头寻找克茵威尔公爵夫人,舞池里哪里还能看到她的影子?
顾明月在城堡的走廊里疾步行走着,路过的仆从们皆退到两侧,面对着墙壁垂首。在城堡的一角侍女伊拉莉亚迎了上去,凑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指了一个方向便静静地退下了。顾明月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裙摆,不带任何声息地朝着伊拉莉亚所指的方向奔去。
伊拉莉亚所指的方向是城堡内的一处花园。
此时,在花园里,本该在房间里休息的克劳蒂娅正依偎在夏布多里昂神父的怀里,眸中溢出了晶莹的泪水,柔弱可怜的模样足以激起任何人的保护欲。
“该隐,我的爱,我好想你。”
“别哭,我的姑娘。”夏布多里昂神父扶着她坐在长椅上,温柔地用手拭去了她面颊上的泪水。
顾明月隐在一处茂密的玫瑰丛与灌木后,把神父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极尽温柔怜爱的神情收入了眼底。
花园中的两人自以为小心翼翼,并没有发现小小的花园中已经多出了一位“赏景”的客人。
夏布多里昂神父此时的全副精神都在克劳蒂娅身上,他曾经熟悉她的一切,对她的爱好似人需要呼吸一样自然纯粹。他从未想过,当指腹上还留有被她泪水濡湿的触感时,他除了想要平息她的激动,心中再无一点波澜。
他在这种奇异的平静中,有些恍惚了。面前的人和教堂中来来往往的信众模糊成了一体,她好像不再那么特别,不再能以一颦一笑牵动他的感情和思绪。他对待她,言行举止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与温柔,可这种亲和的态度随处可见,普通到了极致反而令当事者迷茫又心惊。
克劳蒂娅怔怔地望着他,双眸溢满泪水而显得盈盈柔润,双唇在无意识地微微开阖中做出无声的诱惑。这是一幅多么惹人怜惜的情态啊,若是以往,他早已经把她拥紧,轻声细语地安抚,而此时他的表情,却带着悲天悯人的温柔,好像笼罩在了一层晨曦般的柔光里,透着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有什么感情在离他远去,平和地消散入了时光里。
夏布多里昂神父在握住克劳蒂娅的双手时,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瞬间便有些惶惑了,甚至有些恐惧在心中弥漫。他到底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这种改变又何以如此的剧烈?
是时候放下了。
或许,是在明白自己处境后的妥协,是在不断拒绝却仍不免沉沦的每一个夜晚,是在为了守护后更加坚定地想要斩断与过去牵连的决心……他痛苦而煎熬的爱情之花一点一点地剥离了生长的土壤,在日复一日间迅速的枯萎。
他在刹那间体会到了空前的解脱,而更加压倒性的沉重随之而来。
“克劳蒂娅,我的姑娘。”夏布多里昂神父握着她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平静而涩然地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我同时清楚,事到如今我是最不可能给你的人。我们无力抗争于家族的决定,甚至在面对死亡时曾经失去勇气携手走下去。所以我离开了,而离开你是我曾经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但至少,它不是错误的。”
克劳蒂娅哽咽着拼命摇头,她想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但在男人平静而温和的语调里,颤抖着失去了反对的力气。
“我离开了,而你也有了新的生活。我们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时间从不等人,各自新的生活也已经开始了。克劳蒂娅,我真的很爱你。但我此时不得不对你告别了。我的姑娘,愿笑容永远在你的嘴角停留,愿神守护着你和你未出生的孩子。我将永远祈祷你的幸福安康。”
“该隐,别对我那么残忍。”克劳蒂娅泣不成声,“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请至少让我能够经常与你相见,不要再离我如此遥远……该隐,我仍然爱着你啊,求求你。”
“克劳蒂娅。”夏布多里昂神父微微躬身,捧住了她梨花带雨般的脸,他们的呼吸拂在彼此的面颊上,缩短的距离里充斥着二人交混的味道。她一度以为他会就这样吻上她,不论他如何想要狠下心,他仍然是爱她的,舍不得她伤心哭泣。然而她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他只是再一次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再一次用语言撕碎了她的心:“我们已经错过了选择的最佳时机,我们的爱曾经纯粹无暇,请让它永远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封存在我们心底吧。”
他们原本拥有选择,可选择的道路通向深渊。年轻人无法承受选择的代价,于是他们退缩了。
因此,他们的故事早该结束了。
顾明月觉得此时时机正好,再让花园中的两人拉扯不清,她的耐心就要消耗殆尽了。于是她从玫瑰灌木丛的遮掩中露出一段身子,做出一副无意间撞见二人幽会的诧异表情,轻轻地惊呼了一声:“神父大人?!克劳蒂娅夫人?!”
她的声音轻如休憩的鸟儿震动翅膀,如草木在微风中摇曳,而听在花园中正在进行不那么光彩的会面的二人耳里,如天边的雷鸣一般带着开天辟地的震撼。
克劳蒂娅尖叫着捂着脸跑开了,动作迅速得令人忧心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一位孕妇。而夏布多里昂神父则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无助而茫然地注视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
“原来就是她啊,神父大人。”光艳夺目的女人音调上扬,“您可真是让我另眼相看呢。”
他可以肯定,她的语气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同继母密会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被撞见,令夏布多里昂神父没有任何开口的能力。
他不知道她在花园里观察了多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他们完整的对话。不论如何,他们肢体的亲密度在外人看来十分惹人遐思,不容置疑地能令二人名誉扫地,成为一桩令世人议论唾骂的丑闻。
“真是可惜。”他听到她如寒风般的口吻,“不论你是多么的爱她,每天晚上都感受着你的人……是我。”
被人挑破一层窗户纸的恼羞成怒,终于迟缓地影响到了夏布多里昂神父的情绪。
他涨红着脸,却说不出一字的辩解之词。
他想要辩解什么呢,他又能够辩解什么呢。
于是夏布多里昂神父在心慌气短中,只能生硬地强调:“请不要对人说起这件事。”说完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中的僵硬,抿了抿唇后放缓了语气:“我不想伤害到克劳蒂娅。”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沉默。
夏布多里昂神父浑身都不自在,他隐约有种自己说错了话的意识,却由于丑事暴露的别扭与羞愧感而迟钝得不知如何补救。
顾明月突然明媚地吃吃笑了起来,好似赏花般地漫不经心。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幽幽地说:“神父大人不愿,我自然不会和任何人说。毕竟,可不能伤害到您心尖尖上的人。”
夏布多里昂神父下意识便想要反驳,他以眼光环视了一下四周,恐花园中再次来临不期然的客人,于是蠕动了下嘴唇,咽下了口中的话。
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没有立即做出解释,即便他有着无数正当理由,都不可避免地能使女方陷入一种悲愤当中。
在面对很多事情时,往往态度有着意想不到的重要性。
夏布多里昂神父无知无觉中,点燃了顾明月心中的火焰。
她轻瞥了仍处于懵懂状态的男人一眼,挺起胸膛转身离开,如同来时一样,背影也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眼一言难尽。
头一次,一股巨大的失落如奔涌的海浪般,淹没了夏布多里昂神父,使他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感受里。
他心慌得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身体先行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他迈开步伐,朝着顾明月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