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苏倾容拢着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长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现身。
月上中天,光披洒如银,连风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内宫,死罪,等同谋反。
如果今晚夺宫不成,那麽他石成、苏倾容和他所带领的弟兄们只怕逃不过私闯禁宫、谋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来,就做人,回不来,就做鬼罢。”
出发前,北周第一权相修长细腻的手指笼在绿水般的轻纱袖子里,烛光里一抹绝色荣华,对他淡淡吩咐。
“走吧。”
见到石成之後,苏倾容微微点头,领着他向东华门进发。
石成看着跟着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数目并不多,而且是临时抓来的宫门守卫,他们并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着苏倾容一起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
如果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他尚未行动,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这位年轻的武将有些慌张,这时候,苏倾容淡淡转过身来,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层又一层水纹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长而优美的风姿,背後的长发流泉披散,肌肤在夜色里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宫的门锁好了麽?”他淡淡的看着石成六神无主的模样,伸出手,“把钥匙给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苏倾容想干什麽,但还是将钥匙交到了权相手中。
苏倾容接过钥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拢,将黄铜钥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扑过去,接住从苏倾容五指间滑落的铜粉,颤声问,“丞相大人,你疯了?你要做什麽?”
月光姣姣,石成仰头,看到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和阴凉如同地狱的眼神,一股寒意涌上全身,就见到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这麽一笑,仿佛仿佛有什麽花在盛开,灼灼其华,清凉幽幽。
苏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寻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这样的一种妖娆狠毒的媚。
苏倾容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将,一字一句的吐出优美的凉嗓好像来自地狱,“外宫门已锁,钥匙已毁,你们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後路已断,除了拼死一冲救出皇嗣,没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石成心头一跳,莫非上天不愿意自己动手?
“丞相……”他润润干哑的喉咙,“陛下虽然被瓦剌俘虏,可毕竟还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夺宫不成,等陛下回来後,只怕你我都会落下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来。”苏倾容不为所动,镇定的看着事成,嘴角微扬,竟然有种魅惑而冷艳的妖异弧度,“我绝不会让他回来。”
苏倾容伸出一只手来,拂过耳畔悠悠垂荡的发丝,看着那只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手,任意摆布着北周朝堂风云,石成毫不怀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碍了苏倾容的目的,也会被这只手毫不犹豫的移除。
他站在这里,站在前方,自有风姿铮铮,让石成身後的千余名随军寂静无声。
数千人拔刀潜行,来到了萧华宫萧瑟的红墙前。
宫门紧闭,叫门也无人问答,苏倾容偏开身体淡淡吩咐,“不用叫门,直接撞开。”
於是数名军士上前,硬是用木桩毁墙而入。
小院正中,站着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没有踏出过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沈络。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月光下露出蓬乱发丝下的脸。
苏倾容的眸中,终於透出一丝微微的热度,他单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间一点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妩艳。
清绿衣摆散开在地上,银丝在轻纱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隐约的牡丹,漆黑长发流泉一般在干净的衣摆上倾洒,正是沈络见过的美。
“陛下,臣来接你了。”
苏倾容轻笑,举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细腻的指尖缓缓流动。
石成一凛,连忙领着身後的随军跟着苏倾容跪地。
“苏倾容。”
沈络的小身子向前挪动两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这位北周的少年权相。
沈络伸出手去,将手放入苏倾容的掌心,他的肌肤那麽凉,一如他曾经想象的那样。
苏倾容抱起皇嗣,缓缓转身,睫毛擦着沈络的颊侧肌肤。
北周未来的帝王蓬头垢面,信任的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颈子。
石成的一千随军和上万名丞相私兵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向东华门进发,凡有人胆敢阻拦,在丞相一声令下中尽数头颅滚地。
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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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样的早春天色中,沈络穿上了一身明黄龙袍。
苏倾容领着他,走上了奉天殿,敲响上朝锺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百官来到朝堂,却看到苏倾容正官朝服,挡在奉天殿大门前,晨风一任身潇洒。
他的身後,黑沈沈站着丞相私兵,个个黑甲刀剑,将金銮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罗殿的味道。
“吾皇已经登基,诸位立刻回去换正冠朝服,前来朝拜。”
权相淡淡的说,百官无不俯首。
春雨,一夜连晓。
百花争玲珑,清新阳光的在金銮殿顶端,一根一根金丝耀眼,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後的血迹,犹自鲜艳。
金銮殿前广场上的落叶花瓣早早地铲了个干净,仪仗卤簿森严罗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将、各国使节排班站立,丹陛尽头,八只半人高的铜鼎一字摆开,鼎中波光粼粼,从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个广场,上万人拜舞山呼,“万岁”的呼喊声直入云霄。
沈络就此,坐在了那个最尊贵却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时,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銮殿门口回转过身来,慢慢行至御前,领着百官,对着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礼,随着宣赞礼官的高喊声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沈络低头,能看到跪地的苏倾容,那微微颤动,蝴蝶一样般的睫毛。白玉一样的脖颈在黑发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凉滋味,冷而凉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红妩媚。
苏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从侧阶走上御座旁边,站在沈络身边。
小皇帝伸出手去,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指。
沈络的手腕冰冷,而苏倾容按上他广袖之中的手背,肌肤带着温暖的热度,丝丝内力从手掌贴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着经脉徐徐上行,不一会儿沈络就觉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时瓦剌作乱,陛下,”
绝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礼,对着座上的少年君主说,“君当以死守国。”
沈络端坐在黄金大椅上,看着这个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个摇头,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苏倾容肩头带着来不及拂落的梨花,恍惚迷离,如同落雪。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来,扶着身侧丞相的手,对着一地跪倒的官员们说,平身。
此时百官们才敢抬头,看看他们头顶上这片只有六岁的天。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仿佛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画,西风猎六城都满盖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发如染墨,一身明黄五爪狂龙,却难掩惊鸿容华,天香国色。
春日里来去飞花散似烟,远处繁华笙歌落,沈络的声音仿佛打破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锋,在薄薄空气切开一个寒冷的伤口。
“瓦剌来袭,辱我祖庙,罪当服诛”
铁和血的味道从这个光艳摄丽的小天子语调里冲出,他站在那里,迎着洞开的殿堂大风,仿佛振翅欲飞的龙。
六个沈沈的字寒硬如铁,砸在朝堂窒闷的空气中。
“传旨,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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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旭阳关逃回来的伤兵败将有上万之数,个个蓬头垢面,狼狈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营前。
对於这些残军败将,苏倾容只给了一个指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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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络登基前,北周面对瓦剌非常被动,不仅仅是因为瓦剌骑兵骁勇,更因为,昭和帝还被他们押在手里。
昭和帝在位时,曾令老晋侯江华带军二十万前去旭阳抗击瓦剌,二十万,基本是京都七大营的全部兵力。
昭和帝被俘之後,旭阳能用的兵力竟然只有三万,还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士气低落就更不用说。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胜,正是士气大震的时候,照目前情况看,凭借这点兵力很难抵挡对方的攻势,更可怕的是,瓦剌人进攻的时候必定会带着人质昭和帝,作用就是────当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阳将士面前一放,谁敢对他射箭?守军们投鼠忌器不敢动真格打,万一失手伤了昭和帝,可是灭族的天大罪过。
沈络被苏倾容抱着,站在旭阳关城头。
旭阳关外,血湿遍野。
漫漫荒草,黑鸦满天,横七竖八的躺着破烂成泥的尸体,远处,就是瓦剌的牛角号声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蛮杀戮────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里不停有官员提议南迁,在他们看来,如果北周倾尽全力和瓦剌拼个鱼死网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迁,虽然丢了半壁江山,祖庙社稷,他们自己还是能够安享尊荣的官员────这就是他的臣子。
无力无能,每天在瓦剌军营里为皇後之死而哭泣,一夜白头,在瓦剌军官的言语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顾岌岌可危的旭阳关,大叫着勿伤朕性命的中年人────这就是他的父亲。
幼年帝君扶着旭阳关冰冷的城墙,对着远处的瓦剌军营露出一个罂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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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个残酷到令全军下颤栗的指令────将旭阳关外的草原和粮食一把火烧个干净。
晋候走入苏倾容军帐的时候,看到他膝盖上坐着年仅六岁的帝君,垂眸饮茶。
苏倾容对地上跪着打颤的晋侯淡淡笑语,“怎麽,陛下口谕,晋侯不打算执行?”
老晋侯哑着声音摇头,“陛下,旭阳关外,还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这些牧草过活,如果连粮食和草地都烧干净,只怕这些百姓没得过活────”
“这些牧草和粮食你若不烧,就会变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们抢去一样吃不到百姓嘴里,徒增瓦剌的战力,何必呢?”
淡淡烛火下,苏倾容的容貌仿佛春雪中绽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绿萼。
“可是旭阳关外镇子里的百姓……”
“他们自求多福罢。”
不等苏倾容说话,六岁的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苏倾容的头发。
“朕要的,只是胜利。”
只是胜利。
不是退却,不是和谈,而是完完全全的,压倒性的胜利。
而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实在不是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关心的事情。
晋侯其实心里也明白,如果为了区区几个旭阳百姓而导致这一战失利,导致的将会是整个北周的沦陷,只怕到时候不仅仅是旭阳百姓,全天下的百姓都难逃战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静、如此淡漠的削断百姓生路的态度,还是让晋侯背後发冷。
出军帐之前,晋侯回头一望,只见烛火之下,苏倾容抱着幼军指点沙盘,幼主国色天香的美目尽染着笑,不断点头,牵着苏倾容的手。
苏丞相兼任帝师,真的好麽?
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晋侯心中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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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营的将士就只剩下了三万,瓦剌人有二十万,这仗怎麽打?”
大风凛凛的旭阳关城头,六岁的幼君转头问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沈络又问了一声,才发现苏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远处银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异常柔和,是他从来见过的温软。
沈络伸出手,拉了拉苏倾容的衣袖,他不喜欢苏倾容的这个表情。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传来湿气,将苏倾容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颗一颗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万,全骑兵。”苏倾容靠在城砖垛上,长发如瀑,嘴角是轻慢寒淡的笑。
远处黑压压的玄甲骑兵如同静默的黑暗河流,从四面八方静静的涌来。每一匹马的蹄子上都包着布,行走间仿佛地底涌出的幽灵一样安静,铁血金戈。
每一匹马都肌肉饱鼓,仿佛会立刻迸发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剑都寒光锐利,仿佛在轻颤鸣叫,要将天撕裂扯碎。
这就是苏倾容的私兵,他们平日装扮成百姓,混迹於各个城镇,但是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从帝国各个方向汇聚过来。
“这麽多年,臣屯私盐,贪军饷,杀了无数商户,走私打劫为他们发饷,亲手带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立功重赏、犯规就敲打鞭笞练出来的兵。”苏倾容淡淡抽回被沈络扯住的长发,冷声轻笑,那点红色朱砂仿佛开放在血肉体肤上的小小莲花,妖艳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难书。”
沈络靠在苏倾容的腰上,抬头,轻声问,“丞相,既然你有这麽强的军队,为什麽当初瓦剌进攻的时候,丞相不把他们派出来?”
苏倾容但笑不语,明显是让沈络自己去想。
沈络天资聪颖,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越是明白,越是心惊。
“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着瓦剌这一场战争,将京城三大营的兵力全部耗尽?”
沈络指头点着墙砖,“这三大营属於晋侯一派,收的大约也都是京城贵族子弟,平日走马斗狗,早就没有什麽实际战力……”
所以,干脆几十万几十万的派去边关,被瓦剌杀个一干二净拉倒。
这种废物,苏倾容不想要。
“这些贵族兵花费巨大,养着他们几乎要消耗掉国库每年一半收入,这麽一来伤的伤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个大包袱。”
苏倾容微笑,淡声问,“还有呢?”
沈络低头思考,“还有……朝堂上各派争斗不休,但都是一帮老头子,他们家族里未来的青年才俊几乎都放在三大营里做军官,本来是打算镀个金就好晋升,这下子全数死在了战场,只怕,未来三十年京城许多世家大族後继无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职位上安插人,而不会受到阻挠。
“还有呢?”苏倾容的语调里溢出一丝笑意。
“还有?”沈络心头一凛,抬眉望向清艳美丽的丞相,“还有,我父皇被瓦剌人俘虏,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头,绸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轻轻点头的动作而荡漾。
“没错。”
苏倾容轻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军营的。”
旭阳城头,湿气寒凉。
“太上皇既然没有治世之才,何苦占着龙椅不放。”他勾着嘴角,仰头看着照耀旭阳湖的血色夕阳,美貌耀目恰似穿破云雾光彩乍现的刹那。
“臣早已料到北周和瓦剌会有这麽一场厮杀,大约六七年前就开始铺排,至於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皇位安则朝堂安,朝堂安则北周安,北周安则旭阳安,旭阳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话含在嘴里,沈络没有听清。
如此心术,实在狠毒。
“那麽,丞相为何选择络儿?”沈络问。
一痕淡淡笑意滑过苏倾容的眼底,他懒洋洋的抚摸着沈络的发,轻柔的扬起黑色的眉角,弯起月牙一样柔软的嘴角。
“因为,陛下是‘真龙天子’啊。”
苏倾容的笑里含着某种恶毒意味,“不用修炼,不用跃南天门的‘真龙’呢!”
某条傻乎乎的鲤龙心心念念的,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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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时分,瓦剌首领也先骑着坐骑在大军阵前来回巡逻,下达了总攻令────北周已经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经没有有力的军队,只要突破旭阳,就能一举冲入帝都────
他许给了各个部族令人眼红的承诺: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镇,女人、财富、奴隶任兵士随意处置掠夺……
粗狂的瓦剌人骑在马上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呼,举起肌肉鼓鼓的粗壮手臂,在血色晚霞中举起沈重的弯刀,胯下骏马响鼻乱喷,毛发森立,昭示着兴奋的血腥战意。
同时,苏倾容却连战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长衫,双手撑在城头上向下看,怀里抱着北周六岁的幼帝。
瓦剌骑兵十分强悍,才用了一刻锺就呼天抢地的奔涌至城下,也先一匹枣红骏马抢先,巨大的红马人立而起,马蹄仿佛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军阵前,正面旭阳关城门。
“你们皇帝在此,开门!”
也先仰头高喊,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冰冷沈默。
骤然,旭阳城头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银河落九天,一片白昼通明!
也先这才看清,旭阳城头,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将,沈重而森冷,整个旭阳关看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妖兽,每一个铁甲战将都是巨兽身上如剑的尖刺,要将瓦剌骑兵的血肉扎穿。
这……
光看这气势,就决然不是也先之前进攻时,稻草人一样柔软的北周军队。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瓦剌汉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栗起细细疙瘩。
一般的军队,绝对练不成这样百万兵临城下,却没有一丝吵闹,一点多嘴的纪律,他们只是沈默的架设机弩,沈默的指剑,沈默的燃起火把,仿佛没有看到旭阳城下的瓦剌大军一样,每个人都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条暗暗涌动的黑色河流。
苏倾容和沈络身侧,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阵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北周居然还有这麽一支刀光如联,铁骨铮铮的军队!
这军队是哪里来的?
然而大军已出,不得不发,也先握紧腰侧的长刀,指向瑟瑟发抖的昭和帝,对城头上的黑甲将兵们高喊────“你们北周皇帝在此,开城门!”
城头上无数黑甲流水一般让开,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艳丽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认了出来,惨叫到:“苏倾容!”
北周第一权相眼光都没有在昭和帝身上扫一扫,双手搭上城垛,露出怀里明黄龙袍的沈络。
火光如同白昼,犹如天河倒倾,昭和帝眼底反酸,泪水懵了眼帘。
苏倾容怀里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儿子,沈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也先张大嘴,一时间吵杂的瓦剌军安静下来,月色下城墙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苏倾容和沈络的身上。
苏倾容自不必说,北周第一美人,雪肤花貌,天人之美。
而沈络……
绝世天香。
饶是见惯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时间也迷乱了瞬间。
废妃曾对他说,沈络长得如同先逝的太後,可是不仅仅如此。
他才六岁,竟然有了如此漆黑的青丝,笼着雾一般清零的雪色肌肤,难以刻画的优美的眉头弧线,他带着笑,眼波盈盈处,忽近忽远,春光潋滟,犹如月下绽放,有着黑色花蕊的牡丹,霞映澄溏。
这麽小的孩子,站在倾国倾城的苏倾容身边,竟然没有被他的光芒盖过。
昭和帝看着儿子,而沈络,也在看他。
短暂的沈默过後,北周权相的声音打破寂静。
“呵,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麽,这才是北周帝王。”
苏倾容清艳如雪的面庞里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他偏头抚摸了一下沈络的头发,手臂一扬,“至於你那个,已经废了。”
瓦剌大军哗变,阵前就交头接耳不安躁动起来,昭和帝身子一软,跌坐在阵前。
还没有等瓦剌人的反应归位,只听城头三发鸣镝,城门洞开黑色的铁血洪流紧跟着倾泻而下,如同铺天盖地的铁水携夹着刀锋寒芒直直冲向瓦剌大军!
随着黑甲大军的冲锋,苏倾容的声音饱含内力朗朗送出,明亮慑人,犹如水银倾洒,白浪滔滔之下,虽然阴柔却如同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冲锋!监军军後督战!但凡有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黑甲军似乎早就习惯了如此残酷的军令,没有一人回头,没有一人後退,狂烈冲杀而至,瓦剌大军顷刻被打散!
苏倾容的声音如同鬼魅回荡在战场上空,回荡在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泞中────
“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站端一开,死战到底!”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後队斩前队!”
“私自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北周着名的连坐军法!此法一出,军人们只有拼死冲杀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沈舟,拼个鱼死网破!
苏倾容的红唇蠕动,声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内力传遍战场每个角落,震的人胃部都发抖,“众将率兵出城,立刻关闭旭阳城门,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这句话苏倾容不但用北周话喊,甚至还用瓦剌语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个命令,连杀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惊了!这意味着苏倾容放出城的黑甲军一旦出城,只能死战退敌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这个苏倾容,彻底将北周军的性命豁出去了,不胜,就死!
也先大惊!连连勒马後退,却见瓦剌大军被黑衣军冲杀的凌乱四散,整个战场几乎人挤人,瓦剌前队联系不上後队,被干净利落的切割成小块!
瓦剌骑兵们惊慌转头喊话,却在嘈杂的声响中失散了联系,满眼只看见一颗一颗血淋淋飞落的头颅和踏碎的马身!
战马嘶鸣银芒破空,风过天地肃杀,月影流火一般狂烧,金戈铁马,踏碎这一场盛世烟花!
满目都是黑甲军拔刀而起的锋芒,黄沙浩瀚雾茫茫,弯弓时跃马嘶鸣,月下影绰绰,战场上传来瓦剌人凄厉的哀鸣,瓦剌人呢本来以为能轻轻松松马踏山河,劈断北周江山,哪知道却在这旭阳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杀的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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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扯交缠之间,沈络默默的,和血肉堆里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对望。
太监宁喜在乱军中扶着昭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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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箭。”
护卫军为苏倾容递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战场上艰难的转头看去,城头上的修长人影美艳妖异,月光披洒在清湖一般颜色的衣衫上,那纤细白皙的修长指头缓缓拉开那把弓,箭头寒锐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来人!来人!保护我!”
也先浑身寒战,冷脸咬牙嘶吼,可是身侧的护军都被黑甲军冲散,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来得及护卫他!
苏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怜悯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轻轻松开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势展开,雪色游龙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冲也先而来!
也先的呼吸粗重,连滚带爬的闪躲,一不小心跌落马背。
苏倾容的箭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骑,也先半边身子隐隐发麻,呼哧呼哧的喘气。
他虽然躲过,然而这一箭如同雷奔电掣,一举劈裂了他的枣红坐骑,穿透血肉,将穿着铁甲的战马钉在了地上!
森森寒气在肌肤上逼出颤栗,也先抢了身侧另外一匹战马拉紧,刚刚跃身上马,就看到苏倾容微笑着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对准他。
“陛下,”苏倾容对身侧的沈络低声笑语,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臣幸不辱命,将瓦剌首领也先诛杀在御前。”
也先愤怒的抬头!他明明没死,苏倾容怎麽敢如此侮辱他!他哪来的自信将他射杀在旭阳城下?
还没等他破口大骂,苏倾容已经拉满弓,黑眸中满是轻蔑和阴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涌来,掀的也先浑身一阵剧痛,弩箭锐利的尖啸撕破空气,如同一段灼灼发亮的银线,铮然破空。
也先的身体如同纸鸢一样高高飞起,被弩箭带着向後翻飞,死死定在瓦剌高耸的军旗顶端!
月色如血,瓦剌军顿时失语,怔然立在城下,看着他们的首领的血淋淋的尸体。
苏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间,由於力道过大,也先头骨碎裂,连眼珠子都被巨大内力逼出眼眶,挂在空洞的眼眶下。
*****
“撤!快撤啊!”
不知是谁哭喊了一声,瓦剌大军嘶叫着反冲,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逃离这片被修罗场!
败局已定,瓦剌人军阵大乱,而黑甲军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经是黑甲军的单方面的定点屠杀。
一具具战马倒下去,一个个粗壮的瓦剌将士丢盔弃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样将无数尸体浮起,在荒凉草原蔓延开来,映得月色一片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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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沈络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耳畔就响起苏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沈络才发现城头上不知何时调集来了数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也先後方营地。
黑甲军不再冲杀,向後撤退,退回旭阳城底,任凭瓦剌骑兵向着远处逃散。
这是苏倾容为瓦剌人准备的最後一个惊喜────神机营。
神机营专司火炮,炮身带着不祥的阴冷光芒,对准四散的瓦剌逃兵。
苏倾容在沈络身侧蹲下,扬起睫毛,雪白肌肤上如同淡淡匀了胭脂,色授魂与颠倒荣华,美绝天下。
“陛下,臣之前没有用火炮,是因为火炮无眼,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会误伤或者误杀太上皇。”
沈络眉目一凝。
苏倾容握着沈络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话。”
沈络撑起身体,站在城头上,看着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跄跄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麽感应,昭和帝在此时回头,看着儿子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泪。
“络儿……”
昭和帝蠕喏。
月下,沈络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沈络在回忆。
回忆起萧华宫里,冬雪阵阵,所有的食物都冻结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动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终还是废妃含在嘴里暖化了,一点一点喂给他。
回忆起来,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用狗尾巴草为他扎了一个一个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肤上,多麽温暖。
回忆起来,那天废妃一头碰死在昭和帝前,只为了替他要回应有的名分。那一天,废妃坐在破旧的妆台上对着铜镜细细涂抹,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回忆起来,萧华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後的廷杖下呜咽断气。
回忆起来,那一颗苍老的梨树,和一地的黄鹂幼雏尸体。
长睫颤动,沈络缓缓睁开眼,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沈络嘴唇张阖,笑着说了几个字────父君不父,莫怪儿臣不臣。
江山如同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沈络转过身去,黑眸熠熠,“丞相,开炮。”
苏倾容点头。
数十门大炮开始猛烈轰鸣齐发,也先後营立刻陷入火海。
无数人体被炸飞,逃兵们鬼哭狼嚎乱成一团,被这不断从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飞灰。
*****
“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
苏倾容满意的笑道,火球划过一道道橘红色的光,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昭和帝的身影淹没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飞烟灭。
沈络仿佛事不关己,仰头对苏倾容微笑,“丞相,今日就算朕不用火炮,你会放过太上皇麽?”
“自然不会,”苏倾容牵着沈络的手,缓缓走下旭阳城楼的阶梯,“如果太上皇没有死,臣自会下令给宁喜,让他趁乱送太上皇一程。”
宁喜,昭和帝的贴身太监,在瓦剌军营里相互扶持,原来竟然是苏倾容埋下的一颗棋子。
“做得好。”
许久之後,沈络转身,手臂环过苏倾容的颈子,埋首在他发间,轻轻的说。
荣华谢後,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