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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树上潇潇晨风,昨夜露重,青石板上踏着一蓑烟雨流过似的湿漉。
    采衣动了动睫毛,就感到身边的人有轻微的动作。
    此时刚刚五更,朝霞仿佛轻纱淡淡染红了黑蓝的天空,大殿里高烛照红妆,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日光还只是浅浅一弧。
    猛然间睁开眼睛,江采衣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留宿皇帝寝宫────太和殿的第一日。
    昨晚她狼狈不堪的被皇上从街上抱回宫,在龙床上又百般缠绵了一番,昏昏沈沈就牵着他的衣袖睡着了,累的连打量帝寝一眼都做不到。
    入目自然是金碧辉煌明光耀目,帝寝中的豪奢富丽自然不必提,层层明黄帷帐密密叠叠,七彩流离镂花镶宝的金碗银盘,白玉屏风上浮空刻着的龙凤纤毫毕现,仿若活生生的一样。
    只是华贵精美的东西都摆在龙榻远处,顺着远远的殿门口渐渐延伸,越过一层三层白玉台,越靠近龙榻,越见清雅。
    巨大床褥足够躺下七八个人还有余,床头低低垂下一只!龙青玉密纹浮雕,在帷幕中隐隐透出庄严肃穆的冷冽感。
    这是采衣进宫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她微微转过头去,却差点擦到帝王的唇瓣。
    身边人传来隐隐体温,长长浓密的睫毛盖住白玉一般的肌肤,投下伶仃妖艳的阴影,蜿蜒漆黑青丝上压着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薄薄的寝衣袖口,薄而软的锦缎衬着乌发的润泽,在香衾温润玉枕上闪烁着幽雅光泽,倾世妖娆。
    目光流连到他的身畔,沈络睡在外侧,指尖触及之处就是金丝楠木剑架,他的佩剑随手挂在上面,一痕钢铁杀伐狠厉的寒凉冷气。
    “……醒了?”
    美貌帝王微微睁开眼,采衣惊得缩了一缩肩膀。
    沈络微微笑笑,“醒了就让一让,朕还有三刻就该上朝了。”
    ……让一让?
    陛下明明是睡在外侧的啊。
    江采衣不明所以,晨间的目光还有些迷茫昏沈,就看到沈络伸过手来,将她的手腕和脑袋微微一抬,将一头披散的柔顺长发寸寸抽了出来。
    “……”
    采衣大窘,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道自己牢牢枕了他的长发一夜!
    她依旧连忙起身,准备伺候帝王更衣,哪知身子却微微一顿,被他翻身压了回去。
    “采衣。”
    他的声音幽昧低沈,他那样叫着她的名字,在心底纠结缠绵。
    “今日上朝,叶兆仑定会翻身得势,而朕也会任他得势。”沈络淡淡勾着唇,在她耳畔低语。
    江采衣一惊!还没撑起身就被一手按了回去。
    沈络低着头,料峭晨光里,他一袭青丝垂下来又随心的挽上去,在後脑用象牙梳固定出迷离的水墨清光,牙梳素净,仅一颗水珠子似得小坠滴落一线,丝缕间隐隐寒意料峭。
    “所以……”她微微颤抖了一下,随机立刻恢复冷静,“皇上的意思是,叶容华也会跟着翻身?”
    “朕何时这麽说过?”他微微嗤笑,指尖在她有些凌乱的头顶揉了揉,“……爱妃莫非是在吃醋?”
    那爱妃两个字虽然也带着戏谑,却温暖而柔软。
    热度就一点点染上了脸。
    “若是叶兆仑翻身,叶子衿就能跟着得宠,那岂不是要让人以为朕的後宫连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都能操纵?”
    沈络微笑,吻了吻她的侧脸,看着怀里的姑娘脸色烧的好像阳春三月初初绽放的桃花。
    “那皇上的意思是……?”
    他的红唇温热,带着温温的海棠香味,吻得她微微颤酥,说话都有些艰难。
    并未回答,他就由她身上起身,击掌几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周福全连忙带人进来服侍梳洗。
    似乎没有看到龙榻上一团香艳凌乱的痕迹,周福全低头带着身後无数低着脑袋的宫人们将帝王的帝冠、龙袍和衣摆仔细整理。
    “拿着。”
    采衣还在回味沈络的话,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双手连忙伸出去接住一个冰冷沈重的东西。
    看清那东西,她倒抽一口气,猛然仰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手里捧着的……是帝王平时挂在腰间的剑,他方才亲手解下扔来给她。
    ────这是天子剑!
    天子剑甚至比圣旨还管用几分,必要时,持剑人有权先斩後奏!这种东西绝对不适合赏赐後妃!
    沈络挥挥手示意周福全他们退下,双臂微微交叠在胸前,斜斜靠在床头的棱木上。
    身畔细脚檀木架上一朵芙蕖,开的尚且盈盈。
    “朕会让叶兆仑得意几日。虽然只有几日,但保不齐叶子衿不会打复宠的主意,”美丽的帝王微微挑起一边傲慢艳丽的眉角,下巴朝她手上的剑扬了扬,“采衣,你觉得叶子衿若是有心,第一个会拿谁开刀?”
    ……那还用说?自然是先要把她这个第一宠妃斗下去再说!
    江采衣只觉得手上的长剑具有一种寒冷而巨大的力量,她握紧了,定定抬头。
    他的剑,带着一种朦胧的海棠香气,和隐隐的铁血寒凉,却又有着帝王强大的保护,她轻轻将它抱住,像忘却了的忧愁和惊惧。
    他这样保护着她。
    “天子剑,你该用就用。”
    北周年轻的天子放下手臂,俯下身,“哪怕是滥用,也好过不用,懂麽?”
    美丽帝王的衣服随着这一弯腰的动作,领口松松低落下来,几乎要让人看到胸前去,玉白妖娆的锁骨恍若蝴蝶,若隐若现,真是无意中便已是风情万种。
    “呃……陛下……”
    那般香艳的景象让她不由的撇开眼,只觉得手心湿重颤抖。
    入宫之前,她也曾听说过世间的传言,当今天子,冠世美人,慧绝天下。
    初初相遇他那时,她只觉得恐慌和遥远,并不曾留意过他的魅惑。
    今日,怎麽了。
    怎麽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两日,怎麽今天,这个早上,他只是靠过来,她就几乎不敢抬头?
    呼吸有一刹那的失序,哪里想到他一个眼眸流转的烟波就催红了脸颊。
    采衣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缩了缩身子,迅速低下睫毛,惹来一丝浅浅的笑。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麽?”
    匀净秀丽的指节一点一点在她唇上缭绕勾画,仿佛是还嫌她慌乱的不够似的,一字一句刻意放缓放柔,似有小虫子在心头轻咬啃噬。
    采衣讷讷的,咬了咬唇瓣,又不敢避开他的手,“都,都好……”
    她顿了顿,迅速向殿外看了一眼,“皇上,还有两刻……”就该上朝了。
    哪知道他依旧不紧不慢,不依不饶,“不久後就是大猎,朕寻个空带你去猎场提前转转好麽?”
    “好,好,”她使劲点头,只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似笑非笑的逗弄她,怎样都好,“皇上,该、该上朝……”
    “唔,”他淡淡一笑,更低的俯下身体,唇瓣几乎碰到她白腻的鼻尖,“急什麽,朕还没问完。”
    似有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她不安的在他的抚触下越来越烫热,羞涩的好生清晰,“陛下还有什麽问题……”
    快快问完吧,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冒烟了。
    沈络缓缓的抬起她的下巴,微颦轻笑极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绝而风流入骨,如初初睡醒的春海棠。
    “……朕最想问,你方才,究竟吃醋了没有?”
    “……”
    ******
    金銮殿前,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琉璃瓦,锺鸣鼎震。
    大殿朱门洞开,百官手持牙笏,正冠袍服鱼贯而入。
    闫子航还没有踏入大殿,却见身後的叶兆仑绕开他,上前一步,竟然越在他身前踏入金銮殿!
    叶兆仑手捧牙笏,一本厚厚的黄皮折子握在手中,洋洋得意扫了闫子航一眼。
    闫子航微微一笑,垂头,任叶兆仑先一步踏入大殿。
    目睹这一幕的其他官员们无不惊讶的张嘴睁大了眼,一脸难以抑制的震惊……这叶兆仑发什麽狂?身为四品侍郎,礼制居然越过尚书去!
    小小的一个动作,看在眼里的百官们心底无不打了个点。
    小人得势便猖狂,这个叶兆仑手里究竟握了什麽不得了东西,让他如此趾高气扬?
    *******
    先一步等在金銮殿里的,自然是北周身份最高的两位官员,丞相苏倾容和太傅慕容尚河,一左一右立在丹陛两侧。
    看到叶兆仑的举动,苏倾容微微一笑,眼波如同春水,扫了眼僵硬的慕容尚河,鲜红的唇瓣带上一丝明显的嘲谑。
    慕容尚河微微一叹,恨不得顶着苏倾容的目光,狠狠扇叶兆仑两个耳光────无论手上的东西多麽有价值,叶兆仑这小子举止也未免太过轻狂!
    若是闫子航当场发作,在金銮殿外闹将起来,只怕叶兆仑会下不来台,惹得皇上憎恶!
    慕容尚河不无担忧的看向殿门口,却发现,闫子航今日的修养异乎寻常的好,不但不训斥叶兆仑这明显的越级行为,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反倒面上带笑,施施然领着身後的吏部官员进入大殿。
    ……仿佛吏部的所有官员都已经预知了什麽似的,纷纷给叶兆仑让路,毕恭毕敬。
    ……这可不是吏部平时对待这个无权无势的侍郎的态度!
    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充斥全身,可是慕容尚河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目光流转至叶兆仑身上,慕容尚河皱眉看着他一脸春风得意的站在垂头的吏部官员们中间,似乎有种错觉,好像……好像闫子航他们策划了一个阴谋,而只有叶兆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傻傻的要往陷阱里跳!
    叶兆仑今日要上的折子,是一封弹劾折子,涉及的人数不少,罪名不可谓不小。为了谨慎起见,昨晚叶兆仑特地来了一趟慕容府,将折子交给慕容尚河,很是商谈了一番。所以慕容尚河是知道折子的内容的。
    彼时并没有觉得那折子有多不对劲,可是这会儿,慕容尚河却觉得有种微微的不安。
    *******
    金銮殿里阳光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印象,夏日晨间的阳光透过洞开的大门庭,红龙盘柱,黄金龙椅上洒落一路细碎光斑。
    一番议事之後,百官正打算退朝,就看到久久不吭声的叶兆仑满面红光,傲然出列,高举奏本和牙笏,朗声高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有本要奏!”
    来了!
    某种兴奋的粒子沿着背脊细细窜上,闫子航保持着温柔的垂头动作,手指却微微一紧,抬眼看去,苏倾容似乎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的站在丹陛旁,一身碧色仿佛大雨初晴後的明净。
    沈络微微扬起眉,唇畔浮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一旁的周福全连忙小跑步下丹陛,接过叶兆仑的折子呈上帝王手中。
    轻轻揭开,沈络边看,边听到叶兆仑兴奋激昂的声音────
    “陛下,臣吏部侍郎叶兆仑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三十余人,有重大贪黩之罪!遍置私人产业,收受贿络,卖官鬻爵,擅结银两,贪赃枉法、倒卖官粮、私贩盐铁、圈占良田,欺男霸女,逼得良民倾家荡产!”
    叶兆仑一款一款陈述罪名,一共几十条大罪,随便一条,将这些官员拉出去砍十次八次脑袋都有剩!
    叶兆仑掷地有声一句一句,大殿上又不少被点到名的官员们隐隐脸色已然煞白,两股战战!
    叶兆仑上的折子白纸黑字,写的更是激越淋漓。
    沈络捏着折子,微微抬起浓密的睫毛,在朝堂上缓缓扫视了一圈,性感艳丽的红唇微微掀了起来,说了低低的几个字,“居然贪成这样……好、得、很。”
    无数官员头皮发麻,竟然已经有人失态跪了下去!
    皇上这个表情,这个语调,就说明生大怒了!
    叶兆仑说的有理有据,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铁板钉钉的!御前翻供绝对不可能!
    事实上……这些个被叶兆仑弹劾的官员有的来自吏部,有的则是在肥差上坐了七八年的三品大员,早就是臭名昭着的巨贪。
    他们走私贩盐、圈占良田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人揭发,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意惹火烧身,无事惹得一身腥罢了。
    何况,这些人虽然占了个把肥缺,但他们不算皇帝一党,也不算世家一党,对两派的官员都会时不时的会给不少好处。
    慕容家领导的世家们虽然势力庞大,可是不能把大部分的肥差都占走,与其除掉这些官员让皇帝来安插人手,还不如留着他们占住坑,保持势力均衡!
    这些年,苏倾容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贪渎,世家们也视而不见,既然两大派系都安之若素,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愿意当那只出头鸟了。
    ……退一万步说,谁的手又是干净的?
    世上没有清官,只有查不出来的贪官。
    皇上知道吏部和朝堂上有蛀虫……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也没有具体证据。
    卖官鬻爵的事情本应归吏部管辖,可是尚书闫子航虽然不放大权,小事却不干涉,也就放任事态坐大。
    而今日,叶兆仑将这些人,这些证据赤裸裸的呈上了来!
    是什麽原因,让叶兆仑不顾一切收集齐全证据,开始对这些人发起攻击!?
    叶兆仑想干什麽?
    老道一点的官员立刻反应上来了,户部尚书江烨也同样反应上来了。
    叶兆仑要靠这场弹劾一战成名,大举立功!
    本朝太祖最恨贪渎,曾经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个贪官剥了皮挂在每个州县的府衙门口,让来来往往的百姓唾骂参观,北周向来,对於贪渎的量刑极其严苛。
    对待贪渎严苛,对待检举贪渎的有功之臣就十分嘉奖厚待了,叶兆仑这一番动作之後,怕是要扶摇直上,得帝王大肆嘉奖了罢。
    而慕容尚河点头允许叶兆仑弹劾……怕也就是默许叶兆仑靠牺牲这些官员的性命来换取功名,来和最近炙手可热的江烨一争高下。
    叶兆仑将会靠这场弹劾称为皇上眼中的功臣,夺尚书闫子航的权!
    *******
    御座上的帝王紧皱黑眉,一拍御案,“呵,朕竟然不知道这朝堂里藏了这麽多脏东西?”
    他霍然起身,手掌拍击御座扶手的声音震得百官心头猛颤,“来人!将这些人都给朕丢到刑部去,好好问个明白!”
    一片凄厉惨叫响起,以傅纶为首的罪臣们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身後响起铁甲和刀剑的鸣响,眼看着侍卫们就要进来拿人,北周美丽的权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
    只一小步,漆黑眉目扫过去,侍卫们就微微顿在了门口。
    “请陛下稍等。”
    权相微微笑了,雪白的颈子透出漆黑长发,他拢着玉雕一般的手指,幽凉,他的绿意仿佛滑过地面的幽幽绿水,生生在这夏阳中有种幽凉之姿,清寒寂丽,美艳的静谧。
    叶兆仑此刻虽然得意,但是看到苏倾容就不免害怕。这个丞相近年来很少干预朝堂事务,但一旦干预,就绝对没好事。
    “陛下,”苏倾容淡淡开口,“请陛下不要急着拿人,这件事……怕还有商榷之处。”
    “有什麽商榷之处?”叶兆仑冷笑,“丞相,下官折子上的每一条罪状都是详实,经得起刑部和监察院检查!”
    “可是,这一案涉及面太广,涉及官员太多,统统丢去刑部,怕不合适罢?”苏倾容不急不缓,淡淡的看着叶兆仑,睫毛下一片幽深的暗影。
    叶兆仑怒道:“不合适?这些罪臣们在朝堂上蛰伏了七八年,在天子眼皮下贪赃枉法!这些人的臭名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四五个省都闹得人心惶惶,甚至有的地方有百姓联名喊冤,我收集这些罪臣贪渎的证据时,许多百姓甚至主动提供帮助,一条条证据确凿,岂能作假?”
    苏倾容清理素雅的衣袖微微抬起,点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妃红迤逦,“叶兆仑,注意你的措辞。傅纶等人虽然已被弹劾,但陛下都没有开口定罪,你就一口一个罪臣的叫……也不怕伤了多年同僚的心?”
    ……不好!
    慕容尚河心头一个咯登,暗暗扫去,只见大殿里不少官员已经暗暗用鄙视以及惊惧的目光看着叶兆仑了!
    傅纶等人贪渎不假,可是叶兆仑如此撕破脸,为了自己的功名而攀咬同僚,不免引起其他朝臣兔死狐悲的感情!
    这个苏倾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挑拨!
    “陛下,”苏倾容面如桃花,语调丝绸一样缓缓上扬,“自古刑不上大夫,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另外,将这些官员们一次性捉拿下狱,动静太大,不如先暂缓关押起来,等待证据确凿再一并定罪。”
    叶兆仑冷笑,“丞相说等证据确凿是什麽意思?下官早就已经将证据呈上了!”
    苏倾容脸色不变,淡淡的浅笑,“证据,自然,叶大人你一定有证据。可是三品以上官员若要定罪,却并不能如此仓促。敢为叶大人,这些官员府邸的收支帐册你都收集到了没有?官仓和家里的账册是不是吻合?这些官员们上上下下的师爷衙役等人的口供你有麽?每件证据是不是都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
    “这……”叶兆仑微微一滞,证据只要足够致命就可以了,谁还要求做得这麽细?
    慕容尚河目光微微透出精光,他总觉得苏倾容在将话题往一个偏僻的方向引去,苏倾容的目的仿佛在云雾中缭绕,令人十分不安!
    难道……苏倾容打算保这些官员,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
    苏倾容继续不紧不慢的绕圈子,“所以陛下,这件事应先行细细查探,再行定罪才是。”
    金銮殿上心有余悸的百官纷纷点头称是称是,傅纶等人跪在地上,对苏倾容露出绝处逢生的求救神情。
    慕容尚河微微一个示意,他身边的世族官员们纷纷退後,而慕容尚河上前一步,和叶兆仑站在了一起。
    这意思很明显,慕容尚河准备帮叶兆仑和苏倾容打擂台了。
    *******
    沈络微微压低睫毛,手指尖压在手指尖上,似笑非笑的向後靠去,嘴角带着难以辨认的笑意,看着站在丹陛之下,美若女子,雪肤花貌却阴幽难测的权相。
    百官交头接耳,有种不安的气息在朝堂上弥散开。
    慕容尚河心里也有不少疑惑,叶兆仑提供的罪臣证据他是细细审阅过的,没有什麽问题,苏倾容拖着不让抓人,有什麽实际意义麽?
    莫非是……苏倾容打算就此一搏,借故拖延时间,然後私底下想办法替这些官员翻盘,压制叶兆仑的功劳?
    因为,如果这些人不定罪,叶兆仑的功劳就不能落实!
    慕容尚河想罢冷笑,首先开口,“怎麽,丞相大人似乎很反对惩办这些人?”
    苏倾容微微扬起嘴角,“哪里,本相只是认为叶大人提出的证据不够详细完整罢了,叶大人……你确定这些证据经得起刑部勘查?”
    叶兆仑挺起胸膛,“自然!”
    苏倾容漫不经心的轻问,“所以……慕容大人,你们确定要弹劾这些人到底了?”
    慕容尚河冷笑,”身为朝廷官员,自然要致力於弹劾不忠不义,贪赃枉法之流!“
    权相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嘲讽,”那麽,若是阻挠你们弹劾这些人,就是不忠不义了?“
    怎麽,到了这个时候,苏倾容还打算不依不饶的企图阻止叶兆仑立功麽?
    慕容尚河目光猛然发亮,杀气四溢,“自然!丞相,本朝太祖在建国之时就对贪渎枉法深恶痛绝,傅纶等人贪墨巨大,不可不罚!不仅仅是老夫和叶大人,我朝百官上上下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都应当全力配合肃清朝堂!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是每个北周官员的理想!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慕容尚河坚定的声音仿佛一把铁锭,重重砸在朝堂上,连地板都微微发颤!
    慕容尚河紧紧逼视着微微垂下头颅的苏倾容,冷哑的嘲笑从喉咙里寸寸挤出来,“丞相大人,你莫非是想要妨碍我等谏言肃清这些贪官麽?”
    说到这里苏倾容才微微抬起睫毛,冷水般幽若的目光看的慕容尚河脚底发凉。
    “怎麽会?”苏倾容十分和蔼的微微一笑,沁人心肺,仿佛春柳春花满画楼,“本相可是来帮大人一把的。”
    苏倾容突然旋身面对沈络跪下。
    “皇上!”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丞相的声音仿佛高山上风吹过的琴弦,清冽拔高,“皇上!此次贪墨的官员人数众多,贪墨巨大,罪当服诛!可是……”
    他幽幽弯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眸子,绿色衣衫在阳光中有种阴冷晦暗的幽艳调子,令人极其不安。
    苏倾容红唇开阖,终於吐出了他的明确目的,“既然是贪渎,钱从哪里来?”
    ……慕容尚河的脸色立刻变得狰狞!
    叶兆仑还没听出是怎麽回事,就看到苏倾容笑意浓浓的向他瞥了一眼,“皇上,有人受贿、就一定有人行贿。朝堂、外臣、从一品直到七品,官员就像一个宝塔。一个三品官员不干净,就表示有至少一百个四品官不干净,再往下就有千千万万的官员都不干净!”
    沈络挑了挑唇,“唔,所以,丞相的意思呢?”
    苏倾容回答,“皇上,依臣看,整个三省六部,上至朝廷下至州县,应该彻底清查!”
    此时吏部尚书闫子航第一个出列跪地,“皇上!此次犯案官员中有几个来自吏部,是臣无状!臣愿意第一个领头彻查吏部!”
    慕容尚河涨红了脸,对苏倾容怒目而视,”丞相,你……“
    苏倾容回眸轻笑,广袖如同垂下的水波,潋滟撩人,”慕容大人,本相可是在帮助你彻底肃清朝堂,实现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的理想啊,怎麽慕容大人不太愿意的样子?“
    江烨此刻彻底僵直,转眼看去,慕容尚河脸色铁青,几乎将手指甲掐入掌心的肉。
    原来,苏倾容的目的是,借这件事彻底清查各部!
    真的动手清查的话,别说人人屁股下面都不干净,还等於给了苏倾容干涉各部的理由,自然是绝对不能干!
    要真的彻查,世族自然可以拼命消灭证据,上下打点以求自保,可是……
    为了保全自身,怎麽也得牺牲一两个人出去,这样等於让苏倾容的手伸入户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简直没完没了!
    可恶的闫子航,居然第一个表态支持,这样其他的尚书们若是反对,就显得十分心虚了!
    更可怕的是……苏倾容刚刚才诱导慕容尚河脱口而出────百官上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全力配合肃清朝堂,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那麽此刻,如果慕容尚河反对彻查肃贪,就等於是在自打嘴巴,自己骂自己不敬太祖,不敬律法!
    该死的,被苏倾容咬死了!
    无论如何,现在反对是不行的!
    苏倾容叠着双手,微微弯起漆黑的美目,欣赏慕容尚河不断抖颤的脸颊和抖动的肌肉。
    沈络微微笑开,支起手臂站起身,“丞相说的有理,不但三省六部要查,这些个官员也要一层一层往下查!另外,傅纶等人……”
    苏倾容美目上扬,在空中和帝王妖艳的凤目微微碰撞,瞬间心有灵犀。
    “陛下,”苏倾容露齿而笑,“傅纶等人虽然戴罪,可是毕竟所有证据还没有经过刑部对证,在彻底查清罪状之前,还恳请陛下请先不要将他们下狱。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只有官府律令统一、刑狱清明,天下万民,百官才会觉得有所依靠,才会怀天子之德。还请陛下暂时让傅纶他们回家幽闭,另外派玄武卫看押。一旦查证,立刻严惩!”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但归根结底,苏倾容就是不让皇帝在这个时候将傅纶他们直接关押下狱。
    而此刻,慕容尚河已经顾不上打击这些罪臣,咬牙切齿的怒瞪苏倾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朝堂上一片嗡嗡,玄武卫们走上来摘了傅纶等人的官牌,监视着带下殿去。
    傅纶等人浑身发抖,好似热锅蚂蚁一般,神色间满是焦急,不住求救的看向苏倾容,那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如果苏倾容不愿意救他们,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车裂、剥皮、剐刑……本朝刑法峻厉,完全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们能够承受的!
    沈络低吟片刻後,肃声说道:“对於贪墨大案,着刑部、督察院、吏部联合细查,确保证据详实,丝丝入扣。一旦查证属实,必要追查到底,严惩不殆!”
    末了,皇帝长睫下的眼波轻挑,仿佛折弯的丝柳,人间流往,水墨无痕,美若丹青水墨绘成的名画,“叶兆仑爱卿……此次你功劳甚大,堪称朕的肱骨之臣,要重赏嘉赞。”
    他淡淡一笑,“此案你居功甚伟,闫爱卿日後多多专注於查案事宜,至於吏部的事务……还是交给叶爱卿打理罢。”
    叶兆仑闻言狂喜过後,背上却冷冷发寒。
    他只觉得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帝君目光虽然温柔有加,可是来自朝堂其他官员的目光简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般!
    他,惹了众怒了!
    前些日子皇上明确表示对几个贪官嚣张的做派十分不满,甚至训斥了他,他还以为只要投皇上所好,上书弹劾罪臣就能获得龙心大悦,这一向是臣子获宠的不二法门!
    可是他忘了,忘了他弹劾的太多,太狠,在苏倾容的推动下,一件小小的弹劾案已经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他和慕容尚河当初在商定弹劾人选时,只顾着避开世家派系的官员,却并不曾料到苏倾容打算掀起这麽大的一盘棋!
    可是……苏倾容是不是太过低估世家势力了?就算真的查案,世家的损失是会有的,但是绝对不致命。
    ……那麽,他到底想要靠这一番彻查干什麽?
    慕容尚河紧紧咬着牙,几乎用目光剥了苏倾容的皮,却奈何不得,愤而退朝转身除了金銮殿。
    叶兆仑能想到的,慕容尚河自然都能想到,只是此刻,他隐隐约约揪到了苏倾容的一点想法,却又十分朦胧,总觉得蹊跷。
    苏倾容虽然掀起了朝野地震,可是慕容尚河的暴怒褪去,却只剩下丝丝难言的诡异感觉。
    ……这件事,对苏倾容的好处有限啊!
    世家们绝对有实力保住自己的派系官员在调查中脱身,苏倾容就算趁机伸手入三省六部,只要严防死守,他能获得的实权也并不多,不符合这位丞相一贯的胃口。
    那苏倾容又为什麽要如此坚持将所有官员拖下水,要这样一层层的查下去?
    他……想要什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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