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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沾衣曾说,如今世家子弟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说得上话的人里,只剩下一个段三公子和云中太守。
    但刘玉对段殊还算顾忌,怎么会敢对方漱不敬,直说“一切都是方漱的错”呢?
    “发生什么事了?那孩子还好吗?”
    岑雪枝扶着刘玉,让他慢慢说。
    刘玉用枯松般的手指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指着岑雪枝腰间的不解缘,问道:“岑大夫,你这东西,是不是寸心姑娘送给你的?”
    “这个吗?”岑雪枝取下来绣球,给他看了看,“这是我家人给我的,上面曾有过一个风属性的术法,是很强的风墙,我猜也许是由方寸心姑娘所赠的。”
    刘玉擦干了泪水,满脸痛苦地说:“寸心姑娘,她去得太惨了……”
    三十五年前。
    武神无名预感自己许是因逆天而行,或将不久于人世,开始急于为第一关寻找继承人。
    她翻遍关内关外各个角落,最后从白屋带回了一个孤儿,姓陈。
    这个孤儿天赋异禀,从小讨饭长大,本应受尽欺凌,却仗着一身无师自通的拳脚功夫,下手又稳又准,成了当地一众乞儿中的名人。
    无名在不周山的闹市里看见他,怜惜他穿着破烂,就赏了几两银钱,却见他将银子都分给了周围的几个乞儿,让他们拿去给家中老母买肉。
    “你自己不想吃肉吗?”无名于是多看了他两眼。
    “我在街尾做苦力,每天能管两碗稀饭、一个馒头,足够吃了,”姓陈的孤儿答道,“闲了累了,才在这里乞讨,讨来的钱也无用,不如给更需要的人拿去吃喝。”
    周围的乞儿与商户都称他为“陈老大”,纷纷向无名夸耀他知恩图报、侠肝义胆,小小年纪就有仙人风范,日后若有缘踏入仙途,定然是一方豪杰,无名便试了试他的根骨。
    这一试,就马不停蹄地将他带回了关内。
    回到仙界后,无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老主顾段三公子,借来落月楼独有的、用以测量灵根的法器,为这孩子查看灵根。
    可结果却显示,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无名沉思了一天一夜,最终下了决心,为这孩子起名为“凡”,让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凡人身份。
    身为凡人,想达到第一关守将的实力,就要比仙界的修士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乃至百倍千倍,才能守护关内太平。
    “陈凡习武天赋绝伦,我将收他为徒。”无名举起这孩子的左手,对所有将士宣告,“八年后,他会作为我唯一一位关门弟子,继承第一关。”
    众将士哗然。
    “开什么玩笑!他是个凡人,连御剑都做不到!”
    无名坦然道:“轻功化境,箭无虚发,无需御剑。”
    “他没有灵根,要怎么让兵器认主?”
    无名答:“行正坐端,君子剑自然为他所用,无需滴血认主。”
    “我不服!”有人不满道,“我要与他比试!我要看看他一介凡人,实力不济,如何能守得住这天下雄关!”
    说此话的,是位金丹大成期修士。
    他扬言不与小孩子争斗,当场与陈凡立下誓约,定好三年后一试高下。
    “就算是三年后,陈沾衣也才只有十三岁,”岑雪枝问,“难道他真的能赢吗?”
    “他真的赢了。”刘玉点头道,“他打败的那个人,就是我。”
    岑雪枝、卫箴:!?
    金丹修士,容颜永驻,可刘玉……?
    “陈凡已经出师。”无名亲手将一把君子剑挂在陈凡腰间,牵着他走下论剑台,来到剑阁最高层,对无不臣服的将士们道,“此后谁有不服,可以随时提剑来战。”
    彼时刘玉年三十出头,金丹大成期,任第一关守将,职位在无名与陈凡二人之下,将士一千五百七十二人之上。
    直到三年后,第一关来了第三个刘玉之上的人。
    她就是方寸心。
    “我已经猜到后续了,”卫箴“啧”了一声,“这时陈沾衣正好十六岁吧?”
    “十六岁,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刘玉叹气,“可惜他动错了心。”
    人间久无波澜,段三公子便在小人间重开一世堂,邀无名为仙界俊杰们教导武艺。
    于是无名请了这位天外天的旧友,来为她代为镇守第一关。
    初相见时,无名便将第一关和十六岁的陈凡托付给了方寸心,说自己早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不测。
    方寸心虽然不信,但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正逢陈凡及冠,方寸心还给他取了一个表字,叫做“沾衣”。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方寸心笑着说,“我一见你这孩子呢,便如沐春风,料想你定然同无名一样言芳行洁,还比她在待人接物上更胜一筹,小字就叫做沾衣吧。”
    无名连忙阻拦:“这与他的名不符……”
    “怎么就不符了?”方寸心道,“我看你这个小徒弟的‘凡’字呢,不该是‘凡尘’的‘凡’,而是‘超凡’的‘凡’——堂上沾襟叹不凡,不正合适吗?”
    岑雪枝迟疑地问:“方大小姐所说的这个人……真的是陈沾衣将军吗?”
    吹面不寒杨柳风?
    陈沾衣眉间的皱纹比楼台还深,与人相处更是恨不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与这形容完全不像啊。
    “陈将军从前是这样的性格,”刘玉肯定道,“只是可惜后来……发生了楼台那件事。”
    方寸心是风水双灵根,所筑风墙尤其适合抵御外敌,又孑然一身,在第一关一住就是九年半。
    第九年,楼台来了。
    “方大小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岑雪枝又打断刘玉,“她同溪北伉俪情深,难道溪北没有同她一起留在第一关吗?”
    原本溪北是替连吞镇守三山的,可现在岑雪枝知道,如今连吞还活着,那么溪北就没有理由与方寸心分居两地了。
    刘玉摇头:“寸心姑娘和她的仙侣之间起了争执。”
    这件事,第一关有很多与寸心交好的人,都知道。
    寸心的道侣是谁,他们没见过,多数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个金丹修士,多年一直没有寻到度化神劫的机缘,如今已经快到寿数了。
    金丹修士虽说不必经历天人五衰的痛苦,但也终究逃不过死亡。
    可方寸心化神了。
    “哦,”卫箴无聊地说,“方寸心想舍弃长生,和他殉情?”
    刘玉点头。
    方寸心初到第一关时,姿容秀美,穿一身紫色鲛绡,腰佩半块紫玉,也不御剑,乘风而来,如仙女下凡,只见第一面就将第一关的男男女女们全都俘虏了。
    她在这里待了几年后,众人便知晓了她是来自天外天的贵客,有着修成化神的天赋,却在这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觉艰辛、不嫌寒酸,只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方寸心时常显露傲气,偶尔也犯小错,看在众人眼里,也成了率性可爱。
    可这样一个被大家所崇拜的女子,却说她想要殉情……
    “而且后来我们才知道,”刘玉愤愤不平道,“那个叫溪北的男人,居然是个炉鼎!”
    卫箴笑着看岑雪枝:“呵呵呵……”
    岑雪枝轻咳了一声:“炉鼎体质是天生的,也不是炉鼎的错。溪北算是我的长辈,他人很好的。”
    但他人再好,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第一关将士们,也对他毫无好印象。
    可方寸心却总是替这个“负心人”说话,辩解道:“他会现在同我分开,也是怕他去了以后我会难过。我们虽然分开了,可他心中是有我的,我知道。”
    这话说出口,就更像是个被炉鼎骗了钱又骗了情的痴情女了。
    刘玉和陈沾衣尤其反感这个溪北。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方寸心其实已经很多年都有家不能回了——
    她为和炉鼎溪北在一起,同她的长兄方漱闹翻了。
    方漱不承认她的道侣,还曾经将她关在天外天里,让她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但她却非要与这炉鼎长厢厮守,否则就以死相逼。
    于是方漱把她放了,也同她完全断绝了来往。
    岑雪枝大概听明白了:“楼台来到第一关时,方漱也不在这里,是吗?”
    “是的。”
    刘玉痛心地闭上眼睛,又一滴泪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流下来。
    楼台来时是傍晚,天色很是阴沉。
    刘玉还以为第一关终于又要下雪了。
    自从无名离开第一关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下过雪。
    但是最后雪也没有落下,只有呼啸的寒风,穿过剑阁,拂起方寸心的长发。
    这次没有当年销魂窟中的那个溪北,再为她捋顺头发了。
    “快去,”她说,看着楼台来的方向,“快去让将士们撤出关外,叫沾衣回来!快去!”
    她的喊声声嘶力竭,却传不到关外的陈沾衣耳中。
    其实方寸心也是在这天早上,才刚刚回到第一关的。
    此前她秘密离开,只留了一封书信,说自己很快会回来,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有七八个月之久,回来这天就正好挺着一个七八月大的肚子,怀中还抱了个写着“先夫楼台之灵”的牌位。
    陈沾衣于是与她大吵了一架。
    明知溪北化神无望,方寸心居然还费尽心机,要给他生下一个孩子,耗用一枚千金难换的还魂丹,不用来再结金丹、提升修为、勉力飞升,而用来怀一个遗腹子——
    因为陈沾衣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凡人,很快就会离她而去,所以将对她的心意深藏,从不敢表明,但此时陈沾衣才明白,另一个同样不能陪她一生的男人,也能让她用情至此。
    陈沾衣觉得她不可理喻,也觉得自己可悲至极,愤怒之下,出关去了。
    陈沾衣十岁入关,到那年二十五岁,之间十五年来,一直谨记无名教诲,从不离开关隘。
    所以那天还是他第一次出关越过明镜。
    他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看看,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到天亮再回去。
    可回去时,却见到了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第一关。
    (
    逡巡奏罢金滕曲,堂上沾襟叹不凡。杨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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