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重笙坐在桌前,垂着眼睛,落灵心声音低缓:“是崖因宫的人找上你了?”
“……”大概是这两日听到的东西太多,阮重笙听见“崖因宫”这三个字都觉得平静了:“姑姑,我想知道真相。”
落灵心叹道:“你师父不愿意告诉你,可我早就想到,从那天他下定决心把你带回来,你早晚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你们在此之前就见过我?”
“是,早在你有意识之前,他就一直在暗中保护你。”落灵心望着远处,“你从前几度遇险,都是他替你善后。”
……难怪他那样“不详”,还是在颠簸中活到了被捡回来的那一天。
阮重笙竟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落灵心看他神色,低声安慰:“笙笙,莳姬再如何作恶多端,那也与你无关。”
“是吗?”阮重笙喃喃:“别人会这样想吗?”
秦妃寂说过的那些话蓦然响在耳畔——“云天都”三个字,本来就是原罪。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身体里居然流着自己最讨厌的血脉。
何其可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落灵心过来扶他,“笙笙……”
阮重笙推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姑姑,我想安静一下。”
“你去哪儿!”
远处他的声音传来:“……时天府。”
迷茫到仿佛在问自己。
这一次走了足足十日,归来那日忽闻琴音袅袅,于是踏径寻音。
那人回眸,手中玉笛翻收。
“来这里做什么?”
清风解意思,吹落梨花如雪。
乱花渐欲迷人眼。
……阮重笙说:“来看梨花,也看师兄。”
寻遍人间不得见,白衣梅边横旧笛。
大抵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一个眼神,就足以涤荡红尘万千烦扰,吹醒心间十里飞花。
阮重笙想,他到底是个俗人。
晋重华道:“为了吴三姐?”
阮重笙不知道怎么回答,寻一处坐下,仰着头看万里晴空,面上渐渐浮现出几分迷茫:“我从前经常听各位姐姐和那茶楼说书的先生们说一句话,但我一直不懂。现在想想,似乎又有些迷茫了。”
那句话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可怜世间人浮沉挣扎,再自以为洒脱的人,也会有感到可奈何、奈若何的时候。
晋重华说:“时命沉浮,与人无尤。”
“与人无尤,好一个与人无尤呀。”阮重笙笑了笑,“师兄,你总看得这么通透。你就没有不冷静,不沉稳的时候吗?”
晋重华想,其实有,不止一回,只是你不知道。
但无论心里曲曲折折绕了几圈,他仍携着微笑,淡然道:“有。”
阮重笙忽然没了兴致,不再追问了。
他明明有满肚子话要说,一堆疑虑想问,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奇怪的:“……师兄,谢谢你。”
晋重华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抬头,衣袖覆面,用一种似哭似笑得神情喃喃道:“师兄,你这么好,若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定要缠着嫁给你了。”
晋重华蓦然抬首看他,阮重笙却似无所觉,已经低下头细细碾磨着手中花瓣共细蕊,然后摊开手掌,送它们随风而逝。
晋重华说:“你不已经属于我了吗?”
缥缈梨花淡白色,乍留余香入我衣。
阮重笙看着这梨花如雪,恍然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阮重笙醒来的时候,面前放着一碟白色的小巧糕点。
他翻身下床,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
略微偏甜,不功不过。
……怎么有些熟悉的味道?
此时晋重华推门而入,看着他站在桌边,就微微一笑,“醒了?”
阮重笙破天荒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嗯……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
晋重华不答,只道:“好些了没有?给你准备了糕饼,这里还有碗清粥。”
阮重笙眨眨眼,顺着看见晋重华手里端着的玉碗,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这不是我前阵子做的?”
算来应该是放了十一二日的东西了。
晋重华疑惑道:“嗯?怎么了?”
他居然一点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阮重笙后退一步,张着嘴,又无力地扶额。
他知道,他就知道!这位连搭衣服都不会的闲公子,哪里会做什么饭!
等等,那略甜的味儿是……
晋重华看出来了:“哦,那也是你做的,我洒了些糖粉。”
阮重笙深呼吸,再深呼吸,“……我不在的时候,师兄是怎么过的?”
说到这里,晋重华露出略有委屈的神色,坐在他跟前,如实道:“有时候会忘了……记得就捡着上次的接着用。”
晋重华发了话,言允等人也不会没眼色凑上来硬劝引阳上君一位辟谷多年的大能用膳。
——得了。
阮重笙留下一句“我去熬粥”,出门的时候揉着有些昏沉的头,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俗话说得好啊,熟能生巧,于是从前也是个厨房危险品的阮三,现在也成了个非常熟练的厨房小能手——味道当然另当别论。
起火,切菜,放米,倒水,盖锅,一气呵成。
蹲在灶炉边,真·扇风点火的阮重笙一脸惆怅。
什么时候他也成个勤勤恳恳的小厨子了。
用了些吃食后,阮重笙伸着懒腰,余光一扫,“师兄,你是不是想亲我?”
晋重华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没回话。
“那怎么办呀,”阮重笙一脸苦恼,“我想亲你。”
看着这人不动如山,他瞪眼:“师兄就没有心动?”
他从容道:“我对你,一直都很心动。”
……天啊。
阮重笙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他肩膀还顺带蹭了蹭,“师兄越来越会勾引人了。”
晋重华平静道:“你顶到我了。”
“没办法没办法,都说了嘛,是师兄太会勾引人了。”他伸手往下探去,不怀好意道:“师兄你行不行?没反应啊。”
晋重华抓住他的手,“笙笙,怎么了?”
阮重笙慢慢抽回手,垂着眼皮,不说话。
见他不言,晋重华也换了个话题:“你离开的这几日,灵州邀夫人来找过我。”
他现在听见“灵州”两个字就有反应:“说了什么?”
“问了一些你从前的事。”晋重华仔细观察他神情,忽然道:“笙笙,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阮重笙心里一紧,却放软了语调:“那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晋重华捧过他的脸,亲吻着他的唇角,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觉得我知道多少?”
阮重笙没有推开他,由衷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什么不知道。”
——只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不可能。无论是这么多年的关注,还是引阳上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他都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们明明刚刚互通心意,可不过阮氏一行,忽又横绝天堑。
但阮重笙心里哽得难受,晋重华也不愿意放任这根刺。
“我最开始只以为你是青衣君和奈奈的遗腹子。”他温声道:“其实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知道你是青衣君之后的人,确实大多也只当你生母是奈奈。”
当年就有传闻,莳花夫人正是因着身边侍女和情人的不清不楚,才在最后对奈奈痛下杀手,不惜开膛破肚取出其腹中孽种,欲使母子双亡。
“那个孩子呢?”
晋重华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应该是当了你的……”
阮重笙心里替他补充完这句话:替死鬼。
“师兄,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我会有语焉不详,但是我绝不会骗你。”
头上风停云住。
阮重笙道:“师兄,我这人一向遵循本心。我发觉自己对你有了其他情绪,就敢直接来找你问个清楚。当时心动是如此,现在怀疑也是如此。”
晋重华:“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么早以前就你,是吗?”
这并不难猜。晋重华说:“其实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应该会问的。”
……为什么没问?还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点疑虑瞬间就没了,满心满眼都只剩这个人。
阮重笙心道:“我原来比自己想的更喜欢你。”
晋重华见他缄默不语,便继续道:“确实是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
阮重笙:“……?”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蓬莱和阮氏。原本我们都犹豫过是否要留下你,因为纵然有你父亲的情分在,但他已经自戮身亡,而你身体里另一半血风险又太大。”
莳花夫人是云天都贵族,她生下的孩子同时继承了“天道之子”和云天都的血脉,这是一个非常难掌控的不确定因素。
晋重华语气平缓,不带情绪:“师尊请苍茫天云岚算过一卦,你确实不适合由蓬莱和阮氏养育。于是顺应他的卦象把你留在了凡界,自生自灭,端看天命。”
这卦象十分奇妙,十八岁前绝不能由仙家名门养大,否则绝对会是个降灾祸星。若平安长至十八,则无大虞。
阮重笙嗤道:“……原是这样。”
阮氏和蓬莱那样护短,既是因着青衣君昔年情分,也有作为放他十八年自生自灭的“补偿”的意思。
“师尊当年因三叔和你父亲的缘故修为尽散,加上那般徇私违了他原则,所以才多年闭关不出,不愿再见九荒众人。而彼时重月年幼,师兄事务繁多,其余人皆信不过,只得由我看着你。至于三师叔,他不忍真让你落魄十八年,所以他……违约将你带在了身边。毕竟他是知情人中唯一一个脱离仙门的。”晋重华又道。
阮重笙道:“……所以师兄,若我年幼时就有了恶举,你们就会立刻杀了我,对吗?”
“……从前是。”晋重华轻轻道。然后伸手,在阮重笙搭上来的一瞬间把人带进怀里,两双眼睛紧紧对视:“但你觉得,我会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