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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修下课铃响的时候,苏好给周围一圈同学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大家回头一看,见大佬在补眠,集体噤了声,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去食堂吃早饭。
苏好发了条微信消息,让文铭李貌带两份早饭过来,留在教室继续看徐冽睡觉,过了会儿自己也犯了困,干脆跟着趴了下去。
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一道女声:“嘿,同学,我找苏好。”
苏好在睡梦间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同班同学惊讶的抽气声:“许……许芝礼?”
“呀,还记得我啊,看来我人气还不赖嘛!”
苏好彻底清醒,从课桌上爬起来,愣愣望向门外提了个行李箱的许芝礼,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干吗,你该不会要回来读书了吧?”苏好惊讶道。
“是啊,欢迎我不?”许芝礼神气十足地撩撩那头非主流短发,“学校说你们班前阵子刚好转走一个人,打算把我填进来,想不到吧,我们的缘分居然还没尽。”
苏好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别当我同桌,什么缘分都好说。”
许芝礼捧腹大笑:“还真信了?我怎么可能回来读书,读书这么无聊,你真是越活越纯真!”
苏好脸一黑,踹她一脚:“你这嘴到底什么毛病!”
“是,都怪我多嘴试探了句,才发现你对我真没什么感情,人心也太经不起考验了。”许芝礼哀叹。
苏好薅薅头发,转身走回教室:“我真是闲的,在这儿听你哔哔,没事我回去了。”
“哎,”许芝礼一把拉住她,“有事有事,来跟你道别的。”
苏好顿住脚步,诧异地回过头去。
“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事,我要出国拍电影了。”许芝礼指指脚边的行李箱,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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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单独说话,两人上了教学楼七楼的天台。
早晨七点多的阳光还不算太晒,许芝礼站在天台边缘的栏杆旁,仰头沐浴着晨曦,感叹道:“太阳真好呀。”
苏好张开手掌,让阳光从指缝一缕缕漏下来,眯起眼点了点头。
许芝礼趴出栏杆往下望了一眼,嘀咕道:“还好当初没从这里跳下去,不然学校肯定封了天台,现在就不能上来晒太阳了。”
苏好瞳仁一缩,偏头看她。
许芝礼笑了一声:“别用这种大惊小怪的眼神看我,我现在可没想跳,刚这么往下看的时候还有点发憷呢。”
绝望到底的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
怕死是件多美好的事。
苏好轻松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怂。”
“发现有意思的事以后,好像就变怂了。”许芝礼皱皱眉。
“拍电影有意思?”
许芝礼摇摇头:“不是拍电影有意思,是体验别人的人生有意思。”
苏好朝她伸出拳头:“那就提前祝你事业有成,星途无量啦。”
许芝礼攥起拳头跟她轻轻撞了一下。
两人趴在栏杆边沉默了一会儿,许芝礼突然问:“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跟你前男友和好没?”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八卦?”苏好觑觑她。
“我不都跟你说了,我还挺喜欢他的,你们要是和平分手了的话……”
“和!好!了!”苏好暴怒,“百年好合的合,百年好合的好!”
许芝礼被她这炸毛的声音惹得揉了揉耳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敛起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苏好皱起眉,觉得许芝礼这个正经的表情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深长意味。
好像她真的很希望他们俩好好的。
“干吗老这么关心我跟他的事?”苏好不太明白。
“因为怕他失去你这个小太阳,世上又多一个像我一样的可怜人咯。”
苏好嫌弃地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在说什么非主流台词……”
许芝礼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不会告诉你这事了,但我这一出国,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哪天,趁现在跟你讲个临别秘密吧。”她弯唇一笑,抬起手腕,拨下金属镯子,给苏好看那行用来遮盖割腕伤疤的数字纹身。
那是一串日期,今年的二月二十六号。
“那天晚上,我买完头孢和酒以后,遇到了你男朋友。”许芝礼指着这行日期解释,“他打乱了我原本完美的计划。”
苏好一怔,目光闪烁地盯住了许芝礼。
或许是因为无法想象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一个多黑暗的夜晚,苏好很久都没说上话来,半晌过去才嗫嚅道:“他没跟我说过这事……”
“我拜托他保密的,当时怕你这个傻逼伤心,现在无所谓啦,”许芝礼耸耸肩,“反正我暂时死不成,你应该也没机会伤心了。”
许芝礼笑着回忆:“那天晚上,我跟他说,真要自杀的人是拦不住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至少不是今晚。我问他,不是今晚就不会是明晚了吗?他说也许。我一开始不相信,可是好奇怪,后来很多个晚上,再动起那种念头,我就会想起这句话——至少不是今晚。”许芝礼远远眺望着天边金色的云层,慢慢地说,“然后就这么过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发现,如果不是今晚,也许就真的不会是明晚了。”
“可是苏好,你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许芝礼偏头问。
苏好像被当头棒喝,呆立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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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越爬越高,空阔的天台上只剩了苏好一个人。
楼下香樟林的蝉鸣又开始聒噪起来,苏好漫无目的地在天台上游走,从这头踱到那头又回到这头,转身时,忽然无意间瞥见天台角落有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枚硬币看了会儿,慢慢走过去捡起了它,吹掉粘在上面的灰,看了看正面,又看了看背面,最后深呼吸一次,把它轻轻往上一抛。
硬币上升到最高点又直直坠落下来,“叮”一声掉到地上,开始急速旋转。
苏好却没有低头去看结果,闭起眼,径直绕过它,走向了离开天台的铁门。
她没想知道,朝上的那一面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只是希望在硬币抛出的那一刻听见心里想要的答案。
而她刚刚已经听见了答案。
苏好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楼去,回到教室,见徐冽还没醒,悄悄从课桌里拿出了手机,给邹月玲发了条微信消息:「妈,我不去美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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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齿轮好像总比其他月份转动得匆忙一些。没过几天,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唱着《年轻的战场》走上了高考考场,喊楼,撕书,在教学楼大闹一场。再眨一眨眼,校园里骤然冷清下来,搬空了三分之一的人。
所有的跌宕起伏都像一幕幕戏闪过,那么多人,就这样兵荒马乱地结束了一生里的最后一面。
高三毕业以后,学校给全体高二年级的学生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告诉所有人,从这个月起,他们就是这个学校的高三生了。年级主任在报告厅激情澎湃地做了场演讲,下达了有关本学期期末考试和暑期补课安排的通知。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小长假是月底的端午假。
放假当天傍晚,杜康照常在教室里唠叨,让大家假期回家醒着点神,好好准备期末考试。
宣布放学以后,杜康笑眯眯地目送着众人一哄而散,自己也转头走出了教室。
苏好没着急走,慢吞吞整理完书包,下巴往课桌上一戳,跟徐冽哀怨道:“我爸妈今天从北城回来,今晚我不一定在舅舅家,假期可能也不方便出来。”
“那就好好复习,回来就期末考了。”徐冽揉揉她的头发,“给你准备的讲义带了没?”
苏好叹着气说“带了带了”,拎起书包要走,又坐了回来,刚要把脸凑到徐冽嘴边要亲亲,忽然看到杜康杀了个回马枪。
苏好立马严肃地正襟危坐起。
杜康走进教室,一眼看到两人,走上前来问:“徐冽同学,端午节还是不回家吗?”
徐冽点点头:“嗯。”
“那今天晚饭怎么办?”杜康皱了皱眉,思索道,“这样吧,一会儿老师带你去教职工公寓吃。”
“不麻烦了。”徐冽摇头。
“哎呀,你这孩子,跟老师客气什么,吃饭只是顺便,老师主要刚好想跟你聊聊期末的事,这不,期末之后照常来讲是有家长会的,老师提前跟你把这事合计合计。”杜康说着想到什么,看了眼苏好,“哦,难道你和苏好同学约好了一会儿去过端午节,是老师耽误你们了吗?”
“……”过端午算个怎么回事,苏好噎了噎,“这倒不至于。”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康拍拍徐冽的肩,看了眼教室墙上的时钟,“老师还有点教案要做,你大概半个钟头以后来我办公室吧。”
徐冽磨不过杜康,无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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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回到空荡荡的语文组办公室继续加班,伏案工作到一半,听到身后办公室的门被笃笃笃敲了三声,回过头,看见一个打扮端庄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对他微微一笑:“您好,请问是杜老师吗?”
“我是,”杜康起身来迎,走近一看,发现女人的面相极其眼熟,“您是……苏好的家长?”
邹月玲笑着朝他伸出了手:“是的,杜老师您好,我是苏好的妈妈,我姓邹,冒昧打扰您了。我和苏好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可能没法参加期末之后的家长会,所以趁假期来跟您聊聊。”
“是这样,欢迎欢迎,”杜康笑着跟她握了握手,“快请进。”
杜康把邹月玲请到办公桌边,给她端了把椅子,倒了茶。
邹月玲连声道谢。
寒暄过后,杜康先说:“苏好这孩子这学期成绩进步特别大,我们老师都很惊喜啊。”
“是。”邹月玲笑了笑。
杜康见她笑容里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问道:“怎么了苏好妈妈,您这边是有什么顾虑吗?”
邹月玲沉默片刻,叹息着点了点头。
月初的时候,苏好跟她说不去美国了,她起初以为女儿还是在顾忌她,所以拿出了心理医生的诊断报告。
报告显示她这三个多月的治疗已经初步取得成效,她也跟苏好说,她和爸爸已经商量好了,决定两人一个留北城继续照管生意,一个到美国陪读,刚好顺带拓展外贸业务,总之算是解决了苏好所有的后顾之忧。
但即便如此,苏好依然说自己不想去美国了。
虽然很惋惜,但她和丈夫当然会尊重女儿的决定,只是心里不免疑问,女儿为什么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百般试探问不出究竟,这才想来趟学校问问班主任。
邹月玲把这件事的始末跟杜康简单讲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