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都是小孩子。”皇帝却是极慈祥的,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起来吧,别跪着了。”
冬奴就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皇帝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笑着回头对燕贵妃讲:“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升高了一些。”
燕贵妃笑盈盈地说:“他身量原就比同龄的孩子长的快一些,只是脾气一点没长进,还是这样顽皮不懂规矩。”
“小孩子家的,顽皮才有意思。”皇帝说着,便将永宁放了下来,说:“你们接着玩吧,朕与贵妃和老夫人在这坐一坐。”
园子里繁花开的很好,老夫人他们坐在一旁的亭子里头说话,冬奴反而有些放不开了,只好文文静静地陪着永宁玩。燕贵妃静静地瞧着,笑道:“皇上你看他们两个,多般配的一对儿。”
皇帝扭头一看,却见他们两个就蹲在花丛里头看那一株硕大的牡丹,两个玉人一般的美人儿,男孩子俊秀光洁,女孩子粉雕玉琢,那情形两小无猜,真的是一对天生的璧人,他心里头微微一动,便扭头问老夫人:“冬奴定亲了么?”
老夫人笑嘻嘻地说:“回皇上,还没呢,冬奴年纪还小,他爹的意思,是过两年再说。”
“定亲又不是娶亲,年纪小有什么要紧,朕倒是有一个主意,就是不知道老夫人什么意思。”
燕贵妃已经笑了出来,笑盈盈地瞧着皇帝说:“这样天大的喜事儿,老夫人定是同意的。”
皇帝一听,也非常欢喜,笑道:“永宁的母妃去世的早,朕心里头最钟爱她,一直想着她将来要嫁到哪家去,才算对得起她的母妃,其实这主意朕心里老早就想着了,这满天下的男孩子挑起来,最匹配的人也只有你们燕家的子孙了。”
老夫人自然是最欢喜不过的,这虽然未必是最得意的姻缘,却是天大的荣耀,何况又是皇帝赐的亲。冬奴倒是没有多大的感触,唯一叫他欢喜的是,以后他再入宫的时候,都可以找永宁玩了。
冬奴一直盼望着他十三岁的到来,因为他爹说了,等他过了十三岁,出门就不用戴着面具了,可以光明正大的,想去哪儿就去哪里,可是叫他没有想到的,他十三欢喜来的并没有他预先想象的那样隆盛,因为他姐夫也来了,而且一来了就再三地欺负他。
他也没有想到,他曾经在梦里头也能笑出声来的所有关于十三岁以后的幻想,一个都没有实现,去连州,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等他再回来,已经孑然一身,然后他被迫入宫,然后一身是伤地被人抬出来。
冬奴的十三岁过的像一场癫狂色情的梦,梦里头有无尽欢喜,也有血泪与生死离别,他在一个下雨天偷偷跑去了永宁的坟地,新填的土还没有长草,他撑着伞,强忍着身上的伤痛,想起了他与永宁的白头之约。
他也曾有过那样美好的,缠绵的,单纯又温暖的,与一个女孩子的青梅竹马。他折了一株海棠花放在永宁的坟前,却没有哭,他想,永宁就这样走了,或许对她来说说是一件好事,或许比她活着,看刘弗陵糟践她心爱的男子要好上许多,也比她活着,看着她心爱的男子爱上另一个男人要好很多。
那天的雨下的很大,他那天就要到连州去,做一个亡命之徒,身旁的马夫说:“少爷看完了就走吧,这里是皇家的地方,虽然说下了雨,可是也会有人来的。”
“你看看她。”冬奴看着永宁的墓碑说:“跟这海棠花一样,刚刚要开,却突然就凋零了。”
一朵花开过了,然后凋零,这是天下万物都要遵循的规律,那么寻常,也那么无情,他撑着伞,默默地想,凋零了化作泥土,再无人问津,这宿命或许与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坏事情。
一朵花开过了,然后凋零,燕双飞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要比冬奴早上许多,她的丈夫不爱他,她的情人不知所踪,她的家人四散飘落。她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过这世最奢华的生活,也饱尝了这人世的酸楚寂寞。
她自己一个人,跪在佛堂里头,听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她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的,原来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记着孙达,只是不曾想起,她的一生本就苍白,家人,丈夫,情人,便已经是她红尘俗世的全部。佛经读的越多,她越渐渐的发现,这世上她对不住的人,除了她的父母,或许还有孙达。
他们两个,很难说是谁勾引了谁。就像她与石坚,后来渐渐地过去了,她也分不清到底谁更对不起谁更多一些。
情本没有错,只是爱错了人。她默默地垂着头,过了这么久,她想起来,还是会掉眼泪。一切已是过往,恍然还记得她出嫁的那一晚,在前往连州的路上,她羞涩地悄悄问孙达,说:“那个人,他真心喜欢我么?”
孙达默默的,说:“我……我不是我大哥,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夜色晦暗,他背着她,说:“小姐这么好,不愁男人不喜欢。反正在我心里头,小姐是……是极好的。”
她便微微的笑了,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她挑开帘子,隐隐看见远处群山环绕的连城的灯火,那灯火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又欢喜又惆怅,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临行前的几晚,燕夫人无奈地对她说:“你嫁在京城里头,我们还能照顾着你,如今你嫁到千里之外,若是有了难处,谁来帮你呢?”
她昂着头,跪在地上:“女儿选择的路,就算受了委屈,也绝不后悔。”
她爱过,恨过,淫荡过,荒唐过,这一生虽然哀伤,却也不后悔。
第七章 归处
冬奴跟石坚的事情,燕双飞恨过怨过,也羞耻过,一开始只是对石坚,后来也恨上了她自己的弟弟。直到她在寺里的一天,兰格含着泪告诉她,说她刚听上香的香客说,燕家的小少爷跳崖死了。
她在佛堂里头念闻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出来的时候,嘴唇已经枯白了,兰格跪在她跟前,说:“小姐莫要再伤心了。”
她摇了摇头,呆呆地说:“不再伤心了,不再伤心了。”
话语说罢,她就低下头,掉下了两滴眼泪来。忽如一夜大厦倾,她如今在这世上,终于还是孑然一身了,恍惚还记得那一年十三岁的冬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姐姐你放心,将来我做了大官,叫方便也不敢欺负你。”
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燕双飞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几年之后,石坚从府里头派了人过来,说她的弟弟冬奴还活着。他还活着,却就要死了,等着见她一面,等着她救他一命。
她注定是与佛门无缘的人,十几年的京都繁华已经奢靡了她的灵魂,红尘俗世上的人,她注定还不能够抛开,她只好恢复了俗家的装扮,为了她的弟弟再入尘世。
可是她进入石府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孙达。当那只手触到她的指背的时候,她便知道了,手指的触感可以判断出感情的深浅,她只轻轻一触碰,就知道是他了,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像他一样这样满怀爱意地触摸过她。
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头忽然一阵地酸,好像他们之间,也曾因情欲滋生过片刻的爱情,情与欲本就在一线之间,他们肉体结合的瞬间,或许也曾在她羞耻的心里头,盛开过爱情的花。
男人静静的望着她,不同于石坚看她时笃定的,平静的眼神,孙达看她的时候,问是有些炽烈的,卑微的,乞求的,得到了便万分欢喜,得不到便满腹惆怅,深的看不透,浓的化不开。
一如石坚对冬奴。
爱情里头,总有一方稍微低一些,才算是真正的爱情。一个人只有心甘情愿地爱你了,才会把自己放的低一些,把你捧在手心里。
三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的事情,也改变了很多的人。孙达显得更粗犷了,却也显得更坚毅了,望着她的时候除了一如既往地渴慕,还有温柔在里头。
三年的时间,变的岂止是孙达,变化的还有石坚。
是石坚把孙达从远方叫了回来,他们曾经本是主仆,却亲如兄弟,只因为一个女人形同陌路,如今他将他叫了回来,看着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年,说:“我第一次知道你与双飞的事情时,心里头只是恼恨和羞辱,心想女人就是女人,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丈夫有了新欢,就跟别的男人偷情,何况偷情的对象,还是我兄弟。我的心里头,只觉得她一辈子只能属于我,呆在石府里头,本本分分地做她的石夫人,哪怕我并不爱她。”
他说着扭回头来,似乎背负着深重的罪孽说:“我原先不觉得,如今自己陷入情里面,才知道自己可恨。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自己的罪孽更重。”
孙达默默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石坚背过身,说:“你若还爱着她,等她来了,就带着她走吧,她正值年轻,不应该在寺里孤老一生。”
孙达敢再在半夜里头潜入燕双飞的房间里头来,就是因为这一句话。
他刚刚进入的时候燕双飞便惊醒了,她慌乱地躲到床角,惊声问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默默地站在窗前,轻轻吸了一口气,说:“你闻,好香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