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长恭站起来,唐括辩也将屁股抬到距离座位一尺的地方,做了个要站起来又非常懒得起来的拧巴动作:
“李相爷客气,我唐辩机是个粗人,您就不要讲这么多排场了,点菜点菜。”
到底谁讲排场?一间包间,人家李长恭只带了两个随从,您带了七八个暗卫,房间里都站满人不能呼吸了,声歌暗道。
李长恭到底是老姜,没露出任何轻蔑的表情,而是稳稳坐下,对玉红道:
“唐将军是自己人,就按平常的来。”
这个“按平常的来”暗示着两点,第一,这里是李长恭的地盘,第二,李长恭没事就开展这种宴请,唐辩机只是小鱼小虾,算不上是一位贵客。这样一来,气势就压了一头。
玉红俏皮一笑,应了一声便去招呼,同时给声歌使了个眼色,声歌立刻上前为李长恭斟酒。
唐辩机见半天没人理会自己,捂着嘴咳嗽了一声。李长恭皱眉道:
“先为将军满上。”
声歌扁了下嘴,依旧为李长恭满好,才提着壶来到唐辩机身边为其斟酒。
唐辩机明显有些不悦,但却扯起嘴角一笑,一把拉住了声歌的右手,另一只胳膊来抱声歌的腰。这一下劲头足,声歌壶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洒在了唐辩机的手腕上,唐辩机立刻造作地痛叫一声。
只听“啪”一声响,一名暗卫一把将桌上的碟子扫落在地:
“哪来的村妇,竟敢冒犯将军!这也是相爷手下的规矩吗?”
天哪,这可真是高危行业,给多少钱都不想干。
瞧见面前情境,李长恭脸也有些黑了。玉红听见动静,急忙忙地推门进来将声歌拉开:
“小丫头粗手粗脚,还不下去——”
话音未落,唐辩机竟扬起手结结实实抽了玉红一个耳光,玉红被打得立刻朝后倒去。声歌伸手捞住了玉红的后腰,两人都摔在了地上。
唐辩机冷笑道:
“大爷在这里说话,竟有□□插嘴,这就是相爷对老子的尊重。”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李长恭身后的两个侍从黑着脸进前一步,唐辩机身后的七八名侍卫也忙不迭地往前挤,空气好像更加稀薄了。
李长恭扬了下手示意侍从后退,从容笑道:
“可见这天下之事本就如此。本来平静如水,却能因为一点微风引起滔天巨浪。”
唐括辩愣了一愣,也大笑道:
“正是,本来好好吃饭,也能吃出个魂归西天。说起来,相爷的菜还没做得吗?这私厨手脚未免太慢。”
李长恭道:
“唐将军不知,有时手慢却比手快好。就像这小贩收葱一般,大家都要两钱一斤才收,将军偏偏心急做买卖,非要三钱一斤就收。您慷慨解囊,自然有小民感恩戴德。但所谓众志成城,长久看来,这葱必然还是被压到两钱一斤,将军必然一斤赔一钱,更有甚者要被踢出局外,岂非亏本?”
唐辩机笑道:
“相爷莫哄我老粗,您说的是此次租地的事。我朝战乱数十年,如今一朝安定,今年又遭灾荒,圣上要你我别把田地撂荒,痛快租给流民。大道理我不懂,但圣上既然这么说,我就要这么做,不过满腹肚子赤胆忠心罢了。”
明白了,原来两人要谈如何应对圣上的皇命。北周开朝一来,大官地主往往囤积田土,这样一来就可以控制粮食乃至军粮的价格。伴君如伴虎,皇命容易改,但田土粮食的分量有时候更胜皇命。有了土地粮食,机会到来分分钟改朝换代自己做皇上。
可如今圣上让大家把地租出去,那么粮食就攥在了租地的人手上,价格也不能由众多地主来定,自然没人乐意,包括李长恭。可唐辩机是官场的后起之秀,手上地多,又对圣上更加逢迎。一旦李长恭乖乖遵循圣明,其他人就不好不尊了,因此李长恭想与唐辩机商谈此事,避免他过于听话,最好随波逐流。但李长恭是老狐狸,自己的意思不会明说。
果不其然,对唐括辩的明白话,李长恭一笑置之:
“将军言重了,老夫议论贩菜之道,您怎会想到这些?请尝尝家里的菜。”
见菜来了,玉红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竟像是没挨打一般,依旧如沐春风地为两人布菜。声歌满心恨恨,站在一旁不动。第一道菜是一整只肘子,肘子里包着炒猪杂。看见这菜玉红愣了一下,看来上的根本不是原定菜式。
李长恭用筷子指了一下菜:
“丫头,给将军讲讲,这道菜叫什么?”
玉红脸色一变,看了唐辩机一眼。见唐辩机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玉红嘴唇翕动,竟半天没敢说话。声歌见状上前一步,为李长恭步了一筷子:
“启禀相爷,这道菜叫满肚子赤胆忠心。”
李长恭身后的两名侍从嘴角抽动,忍着没笑出来。唐辩机到底是粗人,一时忍不下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
声歌抬起头直视唐辩机:
“菜名而以,将军何必如此吃心?”
适才众人专注于表演,好色如唐辩机也没认真去看声歌的容貌,此时一看愣了一下:
“你好面善……是了是了,莫非是相国从怡红院挖来的?”
李长恭一头雾水,转头看了声歌一眼,顿时筷子一抖,肉都掉在了桌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好半晌才给了侍从一个眼色。两名侍女不着痕迹地进来伺候,声歌则被侍从推了出去关进了楼下的隔间。
声歌在地上坐了几个时辰,终于听见外面传来老板娘的辩解声。世界安静了,又过了片刻,门徐徐打开,李长恭缓缓而入。两名侍卫押着一名丫头走了进来,竟然是声歌的近身婢女栖霜。
栖霜浑身发抖,胆怯地看了声歌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抱着声歌的腿颤声道:
“小姐,小姐。真的是您回来了,小姐!”
声歌满脸迷茫地看了栖霜半晌,表示自己不认识这名女子。栖霜焦急地喊着“不可能”,伸手扯住了声歌右臂,将袖子撸了上去,呆呆地盯着声歌白皙的皮肤:
“不,不可能……我们小姐这里有一道小伤疤,是小时候和圣上练功时被圣上砍的,怎么会没有了?”
说到这里,栖霜烙饼一样将声歌的右手翻来翻去,又丢下右手去看左手,依然一无所获。
既然是奉天意重生,总得有一点小优惠。声歌知道自己只有手腕上有一道疤,所以早就检查过,这倒疤已经没有了。
李长恭满脸疲惫地捂着额头,看向旁边的侍从:
“启禀相爷,她的背景我们都查过了。”
“如何?”
“流民女子,没查出来。”
李长恭叹了口气,上前两步一把捏住了声歌的下巴:
“你是不是尉迟声歌。”
声歌被捏成个奇怪的表情,默默无语半晌:
“……我……只是想混口饭……”
李长恭捏了半晌,终于将手松开:
“姑娘,你走运了。有了柔儿和你,李家半壁江山可保,荣华可延本朝。”
声歌哼了一声,面露羞色,心里乐开了花。
三日后,李府。两名陪嬷嬷抱着琵琶,流离地弹出一串串《霸王卸甲》与《海东青拿天鹅》。声歌四下看看,方才青筋暴出地搂紧琵琶,琵琶弦发出阵阵痛苦的□□。
“教管嬷嬷,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有几分尉迟声歌当年的风采了?”
四十多岁的教管嬷嬷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小姐,这是琵琶,不是冬瓜!当年尉迟声歌弹得比你强百倍,你这个样子,何时才能入宫承宠?”
声歌觉得这真不怪自己,琵琶是一门硬功夫,一般人五天不练就弹不利落了,自己可是十年没练,会弹成这样也是很自然的。人们总是喜欢神化死去的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死了之后也能变得大智若愚,弹琵琶好像也是生下来就会。
死亡和失去是人世间最大的滤镜。
正说话间,李府的管家李福忽然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教管嬷嬷抬起丰腴的臀部,笑道:
“李大人,您有何吩咐?”
李福上气不接下气地四下指指点点,面色越发狰狞,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快……快退下,圣上……圣上朝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几名抱着琵琶的嬷嬷齐刷刷站了起来,面露惊恐之色。
听说今日早朝李相爷上朝以后,就被圣上和皇后李柔儿留下吃中饭。如今刚过午时,圣上怎么会跑到府里,还冲到后院来了?
声歌心思转了几圈,阵脚也有点乱,招呼众人从后门离开。正撤退,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雨点般落在了大门前。只见一名着黑色织锦短靠,细高个、身型精炼的男子带着一众护卫快步走到门前。他背着手瞧着李相爷家的地砖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向屋里扫视。声歌只觉得脑后筋肉一紧,眼神紧紧锁在男子脸上。刹那之间,两人的视线在大厅之中交汇。
苻亮,是苻亮!
声歌感到窒息。与自己生死相隔十年的苻亮,让自己痛恨思念的苻亮就在眼前。针锋相对,电光火石,自己要报仇,而且已经等不及了!三年啊,如果还要曲意逢迎三年才能报仇,自己一定会变成精神失常,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让一切仇怨尘归尘,土归土。
声歌回忆厅中的环境。自己屁股下面有凳子,身边有桌子、椅子,桌子上面还有茶杯、茶碗。
……好像都没什么用。
也许自己可以举起凳子冲过去?但尉迟氏出事时自己被苻亮废了武功。苻亮本人武功不低,此时此刻又带着那么多侍从,如果自己真这么干,大概刚跑出二尺就会被袖箭、匕首扎成笸箩。
扎成笸箩,任务失败。
有没有更保险的办法?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现在不能用。
天啦!!!
时光似乎静止下来,厅中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苻亮的眼神缓慢投掷在声歌脸上,他凤眼一张,喉结缩动了一下。四下静得吓人,连嬷嬷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都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