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会儿先用补气血撑体力的药,我再向夫人人中、神光几个大穴施针,到时力气就能抬起来。只要尽快生产孩子定能平安,大人应该也会无碍。”
苻雍一脸疲惫地看着郎中:
“我虽不才也懂,朝太阳、神庭、百会、人中、璇玑、华盖施针能将人的力气瞬间发上来。这是唐门阴损招数,所落三个穴位是死穴,这六针下去,我夫人二三十年寿命马上就没了,一个不慎人也不能带着气儿回去。如今她心绪脑子都乱了,胡乱用力出了那么多血,倘若待会还生不下来她也悬了。当真如此就用你们在大宅中的手段,拿金针把孩子扎死,再用汤药阻止胎动让她把这口气缓上来,让我把我夫人活着弄回幽州,诸位听懂了吗?”
郎中默然片刻:
“王爷,如今夫人受了惊吓冲撞已经伤了,可孩子还是好的。如果当真把孩子扎死保住大人,那夫人往后也不能再生,这也不是我们当大夫乐意看到的结果。”
苻雍抬起手掌:
“诸位知道我至今无后,害怕我一时情急起了决断,此后看见一个死掉的男胎,又看见我夫人不能再生责怪大家背后谋算。诸位细想,倘若我当真如此作为,以后谁还敢听我调度?所以即便我真起了这样的心思,也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事成之后,如果诸位不乐意继续呆在幽州,我会立刻奉上足够诸位一生安泰无忧的诊金放行,如此可否?”
几名郎中一脸心思被看破的尴尬互相看了看,还没说话屋里又尖叫起来。苻雍快步打帘走了进去:
“这么一会儿又怎么了?”
一名嬷嬷道:
“这会儿又有了力气,应该是要生了,您先出去稍待。”
苻雍走到床边摸了摸声歌的脸:
“怎么样,还能行吗?”
声歌再次满头是汗:
“行行肯定行。你快去备车,我不要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要马上回幽州!”
苻雍松了口气:
“好,那你抓紧生,生下来以后看状况,如果可以明早我们就慢慢往回走,刚好府里花都开了。”
声歌点点头,看着苻雍道:
“走回去也要一天。府里的花还没浇呢,要是下雪盆景也要搬到屋里来,我还在院子里接了好多无根水都没收拾,你先给我善后。你能善后好的吧?”
苻雍笑道:
“我十几岁就会给你善后了,也不怕后半辈子善后不好。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知道了吗?”
声歌点点头,目送着苻雍出去忽然泪流满面。
这次进度飞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屋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小孩啼哭声。苻雍一惊,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过了片刻一名嬷嬷抱着孩子出来:
“恭喜王爷,是个精神漂亮的男孩子。”
苻雍伸手想戳襁褓里的孩子又不敢,嬷嬷将孩子抱起来,苻雍喜道:
“好,好。像我爹。”
这下几名嬷嬷都尴尬了。神特么像你爹,生个孩子把全家人都整疯了。
苻雍又低头想去戳孩子的腿:
“看看胳膊腿,都有力气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不包着还在蹬呢。”
苻雍喜道:
“很好。诸位辛苦,大家都有赏。”
说罢苻雍打起帘子走了进去,却看见几名侍女嬷嬷都在床边一脸呆滞地望着床上。苻雍震了一下,缓步走过去,却见声歌已经躺着不动了。苻雍伸手去摸声歌的脸,感觉脸上还是热的,但已经完全没气了。
苻雍蹲在地上拉着声歌的手:
“你别这样。以后我再也不吼你戏弄你,再也不摔东西在饭桌上跟你吵,好好的你也别吓我。声歌,声歌。”
几名侍从走上来劝,但四周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苻雍忽然感觉有点茫然,于是抬起头,却发现天上带着裂纹和水渍痕迹的黄色墙皮,从上方开始一点点变成了京城之中碧蓝的天。
四周的建筑破碎,一片片林立的灰墙自下而上轰然而起。那是一间府院的最后一排,正房外面挂着一串珊瑚色的珠联,透过珠帘能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矮桌,矮桌上摆着一个镶百宝的白色花瓶,花瓶里插着一大捧蓝色的桔梗花。
苻雍忽然发现自己个子变得只有半个门高,四周的一切瞬间格外巍峨令人震撼。苻雍在院子里转身看了一圈,发现左右两旁也没有一个人。左边的屋子上头挂着一道竹帘,门口还种着三棵竹子。苻雍打开竹帘走进去,看见屋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摊着一卷书,旁边放着一盏喝了一半的热茶,茶盖子放在旁边,香炉里的烟还在缓缓萦绕。苻雍缓慢地走进去:
“声默?”
没有人回答,只有后院的梧桐树在悠悠摇摆,几朵干枯的花掉落下来,一切显得格外寂静。苻雍忽然有点害怕,于是快速走回了院子里,犹豫了一下又打着珊瑚帘子走进了正面的房间:
“声歌,你在里头吗?我进来了。”
屋里的桌上放着一张琵琶,地上还摆着装琵琶的葫芦形盒。苻雍愣了一下,忽然看见床上摊着声歌的骑马装,衣服没熨也没往箱子里装,骑马装旁边还放着卷好的鞭子。似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走了,唯独没人通知自己。
苻雍抽泣着走回了院子里:
“说好了八月十五一起吃晚饭,怎么没人叫我呢?”
在巨大建筑的萦绕下,苻雍挺着年少的瘦小躯体走回自己屋子,忽然看见自己屋里立着一支木架,架子上挂着一套黑色缎子底上头绣满云水纹的衣服。
看着衣服,苻雍愣住了。苻雍忽然想起来自己如今已经不是那个瘦小的少年,声默已经死了,声歌也死了,这个尉迟府早就不复存在。一阵巨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苻雍抬起头,看见四面的建筑骤然间从上往下塌下去,碧蓝的天空消失无踪。苻雍楞了一下,忽然快步跑向声歌的房间想去拿床上那套衣服,但是四周的一切却在一瞬间变了颜色,天上依然是一片发黄带着水渍的墙皮,几名侍卫在旁边努力跟自己说话。
苻雍叹了口气,伸手擦了下眼泪:
“我没事,我们马上回幽州。”
见侍从出去了,苻雍拉起被子将声歌的尸体盖好:
“好了,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留下来为你善后的。”
朝廷方面本来正在积极筹备围攻幽州,几个大营忙得不亦乐乎,众臣每天在朝堂上叽叽喳喳,苻亮坐在龙椅上支着脑袋一脸疲惫。忽然一个消息递进来,冀北王妃难产殁了。听了这事苻亮一句话没说,但立刻有人猜测可能是苻雍担心幽州被围攻,所以想把人送出去,结果受了折腾才会如此。马上又有人暗示苻亮,如今两边都已经死了人,说不定苻雍那边也记恨起来,再战也会不管不顾使一些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伎俩。苻亮叹了口气一句话没答,但从此之后朝廷方面再没动静,幽州方面也偃旗息鼓,九州变得意外安静,只有天上的雪花、春日的飞絮和秋天的落叶一年又一年如约而至。
苻雍站在府院里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手掌中。苻雍笑了一下,要是能一次用把雪花、花瓣和落叶打出一次落叶飞花,那该是何等无用又浪漫的招式。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所有好的东西不可能在一瞬间同时出现。
五年后,西京,北周与其他三国再次会盟。
苻雍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用手撑着下巴发呆。苻亮从远处徐徐而来:
“呦,好久不见,原来你还没死呢?”
苻雍看了苻亮一眼:
“陛下比微臣还大七岁呢,而且成日里酒色过度,您不死微臣哪好意思死。”
苻亮抱起胳膊看坐着的苻雍:
“你屁股是不是粘石头上了,不朝我下跪就算了,你就不能欠欠身站起来点吗?”
苻雍一脸无奈,作势准备站起来,苻亮立刻示意算了,然后自己也坐在旁边:
“今日你陪我来会盟,我记得你的好。前几日我已经批了声歌的王妃诰命,如今你能以王妃的礼节为她发丧了,大事放下以后你也可以赶紧再娶一房。光英的事,元寿的事,声歌的事,你娘的事,你爹和我爹的事,如今我都不想再记得了,你也不要再记得。岁月苦短,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觉得呢?”
苻雍默默瞧着苻亮:
“你见过谁家红事没办就办白事?当年娶她进府一片混乱,没安顿好没法儿办,后来我娘死了,带着孝又没法儿办。本来想着她最喜欢无用的热闹,生了孩子一定为她热闹一下,推来推去到底慢了。红事偃旗息鼓,如今我为她敲敲打打大办白事什么意思,迎她进来的时候腻腻歪歪不开心,她死了我倒这么激动?况且王妃夫人没叫几天,发了丧忽然就成前王妃了,听着不够堵得慌。”
苻亮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苻雍肩膀:
“有的时候吧,你真的是想太多了,其实这些事声歌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都不在乎,只有你在乎,就显得多余了。”
苻雍笑道:
“你们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岂不是连一件严肃有分量的事都没有了吗?”
苻亮皱了皱眉,搭着苻雍肩膀道:
“阿雍啊,很多事呢,旁人没法跟你说,我这个做堂兄的也该跟你说说。生在我们这种家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你一个壮年男人也不能没人照顾。就算你不想再续,也应该纳几个放在屋里。尉迟声歌这人能耐不大,所以一天到晚害怕自己举止失措害你过得不好,如今你非要做出这个可怜样子,她泉下有知会很难过的。”
苻雍看了苻亮一眼:
“你和她就是这样,一天到晚总想做出个潇洒样子,也不想想这潇洒后头是谁辛苦撑着,唯独我背后空空,没一个人给我料理残局。尉迟声歌是尉迟显最后一个后人,她把一条命扔在产床上才换了我这个儿子,孩子年纪小没筹谋,我现在纳几个妾放在府里头,一眼看不见连他也折了,岂非悔之晚矣?”
苻亮忽然把胳膊收了回来:
“我怎么感觉你是骂我呢?光英确实是被高美人下毒而死的,但是高美人到底也是你周旋送来的啊。就算不是你的主意,但你识人不明以至于高美人被郑袂淑派人游说动心,这事怎么也有你一半责任吧?”
苻雍也抱起胳膊:
“你还好意思提。我问你,当日在城墙之下你为什么不杀郑袂淑和她两个儿子?如果你当日杀了她们,苻光英、苻元寿和声歌就不会死在她手里,你慈悲为怀不向弱质女流和幼儿下手,却让我的妻子和你的两个孩子为她们陪葬,简直是以儿饲虎并慷他人之慨,菩萨都没你善。”
苻亮愣了一下,忽然站起来怒道:
“你说这件事怪我?郑袂淑一个女人,我哪知道她能下那么狠的手,按你所说,斩草除根心狠手辣倒是一项美好的品格了?当真如此,当年我就应该把你杀了,只要你死了,就算有十个郑袂淑也翻不出这样的花儿来。”
苻雍拍了下大腿:
“正是。如果当年你爹毒死我爹后毅然决然斩草除根,而不是遵循他对我娘的承诺将我留下来,如果你登基以后立刻将我杀了,那这三十年中所有的风波都不会发生,千千万万人不会因为你我的争斗而死。如果换了我是你,一定早就下手了,绝对不会等到今日再来说这等无能之语,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慈悲。”
听见这话苻亮愣了:
“苻雍,你今天过来就是跟我找不痛快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