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虎挣扎得太厉害,猴子一手按住了他的脑袋,迫使他安安分分呆在了地上,巴山虎眼角余光看了那群卷帘司的神仙已是身影消失在了云端中,两眼茫然,一时忘记了挣扎,过了片刻,眼角流下了泪水来。
百年之余,若说他先前对阿仁只有爱,而后便添加了种种复杂的因素,在他被卫仁捉捕的时候,在他处心积虑终于逃出天庭的时候,在他将卫仁又捉到手,不惜耗费自身妖力,将他也变成一只妖怪的时候,他憎恶、怨恨、鄙弃、蔑视,他不想要简简单单了却了这个神仙的性命,想要让他也尝一尝为妖的感觉,想把他桎梏在自己身边,随后这个念头逐渐走失了它原本该有的恨意。
八戒原先在天庭时,主业自然是天蓬元帅,空暇之余经常去那月老殿,与月老探讨探讨人间情/爱纠缠,两仙相见恨晚,月老恨不得揪了每一根缠的乱七八糟的红线,与八戒讲一讲红线背后的故事,其中人、妖、仙各有无数,缠绕纷乱,月老叹息说这红线一连,总是玉皇大帝的妹妹,也要与凡人你侬我侬,便是压到山下也不放弃,可见爱情这孽缘的复杂,更别说各种爱恨纠缠,爱之不得,恨意绵绵,最后木偶伤痕斑斑,那红线也不断裂。
方才卷帘与卫仁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差不多也算是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可惜身旁只有不懂风情的猴子,也无月老相叹息,只得惋惜与那巴山虎说道:“凡是生得一丝半点的爱,月老手中的红线都会自动连起,只要爱不绝,红线就不断,你们之间的纠葛也不会停下,我昔日也听闻过巴山雨之虎的名头,左仙太虚真人缺了个坐骑多年,你若愿意,我可带你上天庭请罪,剪短那红线。”
左仙太虚真人便是那雨师赤松子,号左圣南极南岳真人左仙太虚真人,服水玉而成水魂,可入火*,随风雨上下,是三清那系的神仙,不与玉皇大帝为同列,若是他要坐骑,玉皇大帝也自然不会说什么,巴山雨之虎百年难得,算是卖给三清一个面子,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巴山虎低了头,半年没有说话,忽然道:“诺。”
八戒原以为他终于死心,却不料他又补充了句:“……红线……不剪断。”
天下痴男怨女果然一般,纵使受再多的苦,也不愿意苦了自己的爱恋去,八戒朝着三藏告罪一声,那巴山虎变回原形,八戒牵了他,先往昆仑山石殿中去。赤松子曾与八戒提起过,如今终于得到手,自然喜欢这坐骑,巴山虎老实得很,也不反抗,任由赤松子抚摸着他下巴,发出呜呜声音。八戒与他告知了缘由,赤松子哼道:我便知你这天蓬元帅,哪有好事送上门来,八戒笑道:雨师昔日与我说的我都还记得,这交易也不亏,麻烦雨师担当担当。
赤松子应允了下来,他几百年前随口一句话,天蓬元帅记到了如今,这般情谊自然不能轻易抛开,便牵了巴山虎,上那凌霄殿去,果然顺顺利利便将自己的坐骑拿到了手。
八戒却是在天宫中遇到了莲藕,询问他了卫仁情况,才知玉帝说卫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背叛之心者,不得再留在卷帘司,便寻了个借口,将他编入了戍军之中。戍军中多乃神仙罪犯,即为领头冒死者,又为殿后牺牲者,通常一去不返,只有经历万千死难,留下来的戍军,才可重返天庭。
如今卫仁入了戍军,便是匆匆启程,也不知未来如何,莲藕说小爷替他求情,是同僚之情谊,但他背叛卷帘,罪不可赦。
八戒告别了他匆匆离开,临走前又去月老殿走了番,正逢月老不在,那桌上却摆了两个木偶,上有无数刀剑砍过踪迹,红线斑驳仿佛沾染了大量鲜血,连木偶上的性命都看不清。八戒看了那两个木偶,也不拂去鲜血,心中已知这是月老留给他的事物,便转身离开天庭,重回三藏身边。
那巴山虎一直便跟随在了赤松子身旁,勤勤恳恳,一声不响,昆仑山远离三十六重天,天庭半点消息传来,也是许久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昆仑山忽然一日来了个俊美少年,表情冷淡,肩膀上坐了一只小骷髅,寻到他,与他说道:卫仁死了。
少年说了个地点,很快离开,巴山虎告了个假,朝那个地点追寻了去,便是到了个妖气弥漫之地,尸骨冷落之处,妖怪与神仙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面目全非,血迹已转变成黑色,他耐心地找了许久,最终发现了一具浑身皮毛残缺凌乱的羊尸。
巴山虎此时在昆仑山居住多年,体内妖力已是一点点被净化完毕,如今将那羊的精魄抽了出来,握在了掌心,返回到昆仑山。
妖力净化过程痛苦万分,如同硬生生将其从骨髓中抽出一般,随后再填入别的东西,那精魄进了昆仑山后数日,不停燃烧缩小,直至剩余最后那么些晶亮透明的微末,才逐渐停止了*,巴山虎不知将他放到何处去,便寄存在了自己眼眶之中。
那精魄长了百年,先是在他眼眶中,后含在了嘴里,最后赤松子给他雕了一个手工差劲的木人,才有了最终的归宿,还是被巴山虎咬在嘴里,睡觉时也按在了怀中。
最后那精魄终于长出了实体,困在木人中不得动弹,巴山虎叼了木人去找他主人,赤松子却说:他妖怪精魄,虽有那么些神仙底子在,要继续做回神仙,不经历磨难,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笑话。
巴山虎总觉得这话仿佛也在说他自己,便默默地又将木人叼了回去,除了平日里要驮着赤松子外出,更多时候便是潜心修炼,与那木人一道。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某日晚上,终于天降雷劫,他脱胎换骨,浑身不再带半点妖力,纯净如同刚出生的神仙幼儿,那雷劫他躲无可躲,只得咬一咬牙,想要硬抗了过去,忽然身旁毛茸茸一坨东西挤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那雷在他头顶四分五裂。
巴山虎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只长着两只翅膀,却只有一只脚的鸟,鸟长着人脸,口吐人语:“我的羽毛……能抗拒天雷。”
卫仁,春秋战国时期,曾为橐蜚,大蛇国亡国时泄露天机,贬为凡人,后又因为功德修满,入天庭为神仙。
而大蛇古称为巴,巴国成于天雨恩赐,亡于洪水冲塌,末代国君多次反抗秦国侵略,一日在宫殿地上看到救国之策,以为天降,率领国内百姓逃入巴山中,躲过一劫,却不料第五日暴雨连绵不绝,国君与百姓共葬巴山之中,冤魂久久不散,千百年终于修成精魄,凝聚成了巴山雨之虎。
这些都是后话了。说那八戒离开天庭,回到地面与三藏复命,如今已是半夜,坛场那边早有太监禀报国王,国师在祭奠到一半时,忽然消失,国王匆匆赶到三清殿,正是八戒从空中落下来时。八戒心想不妙,鹿超度了,羊跟虎都送去天庭了,简直死无对证,难不成师傅要打出车迟国去,而那国王正率了一帮臣子士兵,浩浩荡荡而来。
八戒落到了三藏身边,三藏显然也在考虑打出去的方法,猴子一旁埋怨了八戒一句,又问道:“师傅……观音好不好使?”八戒道:“哥哥啊……他们信道,要不你上天请一请那老君?”
猴子也正打算如此,忽然他身后殿内光芒大作,那供奉的三清像竟是自己从殿里飘了出来,泥雕塑像一落地,便化成了仙风道骨的三仙,唬的国王百官连忙就地跪拜,国王忙不迭道:“天尊在上!弟子前番是来寻国师的,若是被那和尚用计杀掉了——”
太上老君道:“你国师乃三个妖怪,分别为虎、鹿、羊,如今已被法师所除。”
国王一直以来便是被妖力所蒙蔽了头脑,如今跪在三清面前,周身妖气一除,已是想通了许多事,追悔莫及,泪流满面,朝着三清不停磕头,而三清只留下了句“佛道本无他,三教归合一”便离去,很快又恢复到了泥塑雕像,国王站起时只觉得自己混混沌沌,朝着三藏,又是要一阵大哭。
三藏经受不起这种眼泪与跪拜,一把将他拦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国王连夜颁布了圣旨,免除对国内和尚僧人的苦役虐待,重修寺庙,而三藏一行也先回到了智渊寺,休息半夜,第二日清晨便告别了寺内和尚,和尚们依依不舍,跟随在他们身后,国内和尚都知晓了是东土大唐来的法师救了他们,前来感谢法师,等三藏换了经文,又将他们送出了车迟国去,千恩万谢,磕头不止。
第78章 通天河
三藏一行离开那车迟国后,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来,又是夏秋之交,沿途皆是高山漫漫,看不着半点人家,一日入夜时,秋高气爽,月明星稀,师徒几个多走了些行程,只听得滔滔浪响,再走近些,便看到月色下白浪东流,连绵不绝。
八戒对水敏感惯了,随手捡了个石子扔了下去,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那石子沉下水底,丝毫不见踪影,他沉吟道:“师傅,依我多年经验,这水深则有妖,说不准正在底下等着我我们。”
而三藏最为头疼的便是那水底之妖,纵使他有心,凡人肉躯如何在水下也是如何都活不了片刻,而猴子早已纵筋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只见那河面浸光泛月,长流贯川,往前看不到岸,往旁看不到头,茫然似海,一望无际,便按着云头跳落下来,与三藏道:“这河太宽!爷爷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晓得是凶是吉,夜里也还能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也定不了个宽阔之数,若真有妖怪,那妖怪潜在水底,我等在岸上,渡河且有风险,不如劳烦师傅在旁休息一夜,二师弟和滚滚先下去探个究竟,如何?”
八戒听了他那名字,又看那猴子义正言辞,不由冷笑道:“师兄主意打得不错,想当年师兄堂堂齐天大圣,小妖听之闻风丧胆,为何师兄不下得水去,由我陪在师傅身旁?”
猴子对齐天大圣这名号还是颇有感情,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师弟客气了,师弟天蓬元帅,掌管天庭水军,师弟如果觉得法力不济,大可赶到岸上来,爷爷一棒子解决。”
三藏听他们在那边相互争个不停,见不远处黑黝黝的仿佛有一个人,又像是一块巨大石头,下了马走过去一看究竟,却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而小白龙见师傅下马,就地一滚变成人形,忽道:“师父,你且听,哪里传来鼓钹声音?”
三藏习武之人,耳朵灵敏,便也是听到了这声音,寻着声音处遥遥望去,见了三四五点亮光,想那处定是有人家,便拄着禅杖,往那亮光处走。几个徒弟随后跟上,猴子见三藏徒步而行,担心和尚夜间视力不好,一不小心落了水坑,或是踩了石头,便在前面引路。那里有甚正路,忽高忽低,巨石堆积,他们漫过沙滩,就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倚山而建,高低错落。
猴子想着和尚虽然武力不凡,但一个凡人,怎下水超度妖去,还是先安置了他,然后再揪了师弟头发,恐吓他下水捉妖去,而自己虽说是齐天大圣不假,但不擅水战这事却是光明磊落,无需隐瞒,那河中要是妖怪强悍,两个师弟少说也能将它引上来,一到岸上,那就没有多少事情了。
几人又走了段距离,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隐隐有念经敲击之声,声音悲切,又有一老者,脖颈中挂着佛珠,口念阿弥陀佛,浑身缟素,满面愁容,从屋内走了出来。与三藏恰好打了个正面。
那老者却道三藏也是上门来念经的和尚,声音哽咽道:“你是哪家的和尚?来迟了,我舍中念经的和尚已满,赏你熟米三升,回去吧。”
八戒整了整袍子,连忙上前,朝那老者拱了拱手,道;“这位老人家,我等是从远方来的和尚,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
那老者摇了摇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师傅啊,不是老朽不给借宿,实因今日要断子绝孙,心中难受。”
八戒一听原是死了人,又道:“若是要超度,我师傅是得道高僧,一个顶十个。”他原本想说了顶一百个,又担心凡人不知好歹,还以为在诳他,便只得勉勉强强缩小了数字。
老者却道:“还未有死去,只是先念经,做预修亡斋。”
八戒想他见识过佛家斋事颇少,只听过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有活人未死,还要先给他做预修亡斋,又想凡人国家历法,奇道:“莫非是你家小儿被征了兵?还是明日要送上去?”
他们这几个还懵懂不解,红孩儿混迹妖怪中多年,早就摸透了这法子,问道:“莫非是要送你家中小儿,予甚么大王?”
老者喟然长叹:“正是如此,想不到你们外来人,也知我这处灵感大王一事,你们还是往后头走,找一家去借宿吧。”
师徒几个交换了个眼神,三藏心想这难道不就是明晃晃的妖怪吗,如今凡人称孤道寡,只有妖怪还要叫大王,也不与时俱进,与菩萨下凡试探的手段一般,便开口问他:“我弟子也是胡乱猜测,这灵感大王是何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