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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王老烟摆了三两桌酒席,用抬了凤娥做第五房太太。
    这天翠玉张罗着院中的洒扫,推开大门去倒唾盂,正迎上胡同口东张西望的一人。那男人有一张年轻白皙的脸孔,五积子六瘦的,个头儿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好比是竹竿挑了个帐子,说是个男孩倒更确切一些。他见了翠玉,下意识地垂了脑袋,手中唤头的铁器一擦,半条胡同都回荡着嗡嗡的响声。
    翠玉放下家什,抱着双臂,笑道:"剃头的,我们这儿晚上才开门迎客。"
    他来此并不为花钱买春,臊得直往剃头挑子后面躲,一脚踏翻了火盆,木炭烫到了脚趾,弄得满身狼狈。翠玉噗哧哧地笑了,但并不饶他,接着哂道:"贵子,翠姨问你话呢!是哪个姑娘唤你来推头么?"
    按剃头行的规矩,有三不剃:和尚、乞丐和女人,翠玉此言显然全为戏弄。贵子想要争辩,急得脸颊发红,磕磕绊绊地开口道:"这些天怎么、怎么不见凤、凤姨?"
    翠玉心知他是来寻凤娥的,却仍禁不住地恼恨起来,恨他念凤娥的旧情。她冷哼一声,嘴角一撇、两眼一翻,风摆荷叶似的扭回院中,"砰"的关上了大门。旋即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闪身出来,贵子认得她是凤娥手底下调理的雏妓,名字叫什么琴什么瑟的,她眼睛滴溜溜一转,见四下无人,悄悄递给他一个丹柿子。
    晚琴可怜他。她道:"你走罢,别找啦!凤娥傍了高枝儿,做官太太去啦!"
    纵凭贵子有多年走街串巷练出的脚力,找到凤娥也颇费了番周折。那时候恰逢盂兰会,庙里有法事,众人都去西山上香,他在西城游荡了半日,生意稀零,干脆到西直门外看承恩寺的大和尚演飞钹。一路上游人如织,两旁尽是卖灯草香蜡、金箔银锭、纸码纸灯的,好不热闹。
    王老烟家的女眷出行,算上仆从足足有十多口人,倒了骆驼不倒架。正房太太乘轿,其余的全走在后头。凤娥身怀六甲,除却肚子,身上并不见胖,反而消瘦了。她被不远不进地落在最后,已是累得面色发白、挥汗如雨,一手撑在腰间,一手拿了汗巾按在额角,软缎子绣鞋包裹的小脚儿一走一拐,还没到山脚下,已然是走不动了。
    王家是面子漂亮、里子寒酸。王老烟终日寻花问柳吃烟划拳,一厘进项也无,逼得妻妾做针线缝补贴补家用,根本养活不起一众家奴仆妇,又不肯让他们赎身,下人们这厢低头哈腰喊主子,那厢却偷他的乾隆彩瓶珐琅怀表去变卖。他的妹妹一个到了三十岁上还在家中做老姑娘,另一个出嫁不到两年便守寡回家。蓦地竟不明不白来了一个女人鸠占鹊巢,王宅之中人人自危、人人眼红,凤娥这个姨奶奶过得并不如意。
    大太太要摆正头正脸的谱儿,添茶倒水晨昏定省不在话下,夜里侍奉汤药,清早天不亮还要去倒马桶。家中的小姑子不给新嫂嫂穿小鞋、敲缸沿,就不算是旗家的姑奶奶。老姑娘要用滚水烫的手巾擦脸,小寡妇要用铜盆盛着滚水烫脚,凤娥拧了手巾端着铜盆问上三声:"您洗脸、您洗脚。"才肯懒洋洋地搭理上一句:"搁这儿吧。"——烧得她手上没有一块好肉。下头又有刁奴为难,搜刮得她首饰体己存不下分毫。王老烟嫌她身子笨重,没新鲜几天又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西边逛窑子、东边找乐子,回家稍有不顺之处便拳脚相加,好像不打女人就显不出爷们儿气概似的。
    她挽了旗髻,换了旗装,香粉下的双腮泛着青,嘴上的猩红不再增加容色,脸上只剩苦悲。贵子远远地瞧,心想着那怎么会是她呢?凤娥没了那股泼辣劲儿她就不是凤娥,贵子不敢贸然相认,更不敢上前扶她一把,再一晃眼,车马和人群潮水一样涌过来,人就看不见了。
    由此,便闹出两桩命案来。
    头一桩实在不足为奇,不过是东四二条王老烟王大爷家中出了一位逃妾,是新娶的窑子娘儿们,自从七月十五去庙里烧香就再没回来,同行的人说是一进山便跑走了。王家人也不报官,也不派人寻找,态度颇有蹊跷。邻里皆道那妾室进门便有了身孕,三个月的功夫肚子倒有五个月大,平日里时常倚着门口斜眼瞟过路的年轻后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没过多久,有山民到附近放羊,在草丛中发现一具女尸,挺着肚子、面目狰狞,衣服首饰被剥得一干二净,下体被捅了个对穿,显然是生前受辱,歹人见她身死,又怕鬼魂纠缠,将尸首的手脚用三寸长的铁钉楔在地上,死相惨不忍睹,这下惊动了警察同仵作成群结队地前来查验,得了个强暴不从致死的结论。
    这终究是件丑事,王家人既不前去认尸,也不肯收殓,末了还是警局好歹请了脚夫,裹一张草席将尸首扔在了京张铁路第五道口的乱葬岗。谁知这原本只应存在于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事情被越传越邪乎,闹得满城风雨,令京中百姓无不闻之色变。
    翠玉并不识字,这天却拈着一份三流小报,捂着心口左一个"啊呦!"右一个"好惨!"又招呼鸨儿并姐妹们一同来看:
    "你们瞟瞟,这上头是不是凤娥?是不是凤娥?"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报上连环画似的绘一组小像,里面的女人燕尾刘海儿,凤仙领斜切两腮、小脚裤儿紧裹双腿,说像是凤娥,却又和寻常画报中的女子并无不同。鸨儿正在里间让晚琴伺候着捶腿,听见叫嚷,烟锅立即敲在了晚琴脑袋上。晚琴疼得嘶嘶的,扶她起身时手上暗使劲,惹得鸨儿大骂:"缺德挨刀儿的——我的腰要折了!"
    鸨儿接过报纸,上面斗大的字一个也看不懂,气急败坏地塞给晚琴,道:"上头写的啥?"
    晚琴凝眉看了半晌,道:"我认得上头有个'死'!"
    鸨儿气得又是一记烟锅敲来,"晦气!死什么死!我知道。"
    最终还是叫了站院子的茶房来念。风言风语传到了小报上都是拐过了十八道弯、掺泥带沙变了味儿的,真假难辨。点春院成了名馆,凤娥成了名妓,就连王老烟也成了翩翩落魄公子,名士与名妓、书生伴美人,写得缠绵悱恻,颇有"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意味,简直像是徐枕亚的笔墨。只是公子家有群妒妇兼毒妇,趁着美人怀有身孕去山中拜佛保胎,引她到僻静处,雇了几个地痞流氓将她糟践了,闹得个牡丹枝头艳、零落泥淖中的下场。
    有姑娘嚷道:"我早料到凤娥一进门,王家那几位非得把她给活剥了不可!"
    鸨儿也听得直嘬牙花子,借机训斥:"都听清了?这就是报应!"
    下面的东西便越讲越离谱。说菜市口又杀了一批乱党,有同伙趁夜半无人时去乱葬岗收尸,结果夜幕之下竟发觉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据说那鬼胎双眼通红,还能啼哭,待众人一探究竟时,竟口吐人言,咿呀咿呀地叫着:"苦也!"话音未落,那几人眼前齐齐地一黑,脖子上一凉,被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喉咙,眼睛也瞎了,据闻死时眼球都是血红的。
    天色渐晚,有嫖客哼着岔曲摇头晃脑地跨进院门。他面黄肌也瘦,脑门上发黑,一半是人、倒有一半像鬼,见园中鸦雀无声的,不悦地嚷道:"怎么了这是?个个儿都撞了邪啦?"
    院中众姐妹一见是王老烟,惊得呆若木鸡,装作有客似的纷纷上楼。鸨儿尖声叫道:"琴丫头,你来伴着王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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