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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刺骨,黑夜森森。宗征躲在父亲宗德胜身后,守着赵府的大门,单薄衣衫被吹得生冷,但是怎么躲寒风还是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他搓搓自己的手臂,打了喷嚏。
    宗德胜叹口气道:“你进入吧,我在这里等二公子回来就好。”
    “阿爹,我不冷,我陪您吧,啊嘻……”宗征又打了一个喷嚏,全身汗毛竖起来。
    远处缓缓驾来一辆香车宝马,跳下一个棉衣锦褂,白面嫩脸的少年,牵着一个俊逸有神,温润如玉的少年激动地走向府邸大门。
    那白面嫩脸的少年正是赵家二公子赵蒲大声喊道:“快让开,快让开,没见着有贵人来了?”
    宗征呆呆地注视那个月白锦衣长衫的如玉少年,仿佛是看着瓷器雕琢而成,精致美妙。那如玉的少年注意到宗征的眼神,朝他浅笑盈盈。宗征脸红耳赤地躲在父亲的身后,偷偷地看着那月白色的少年,干净无瑕,亭亭净植,仿佛一张白纸,让人触碰不得,玷污不得。
    寂静的赵家夜里传来嬉笑声,热闹起来。宗征轻声而羡慕道:“阿爹,那个贵人长得真好看。”
    宗德胜摸了摸宗征的头,笑道:“阿征长大也想那贵人一样,英俊潇洒。”
    宗征经常跟着父亲在赵府剪剪花草树木,父亲总是跟他说一些花花草草怎么呵护,他听得津津有味。
    “最近杨絮飘飘,阿征你……”
    “喂喂,那小孩过来……”赵蒲站在台阶上召来宗征,颐指气使道:“我的二宝不见了,你去找找有没有在后院的草丛?愣着干嘛?快去呀……”
    宗征点了点头,撒开脚丫子跑向后院。宗征蹲在后院的草丛边,在后院里每个地方都找一遍,但是都没有看到那只肥胖的大猫。“喵,喵,喵……”宗征软声软气地学着二宝得声音,在树丛里寻找着。
    草丛自然传来一声低低沉沉的猫叫声声,宗征惊喜着扑腾上去,打呼道:“抓到你了……”抬眼一看自己把客人扑倒在草丛里,干净的月白衣沾上丝丝露水,尘埃在日光下悠悠飞舞,落在他的身上。
    宗征吓得跪在地上,求饶道:“公子对不起,我我……我以为是二宝在叫。”
    晏粦轻笑出声,笑颜清澈,清脆的声音道:“我也以为你是猫,想着逗你出来,没事,起来吧。”晏粦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月白色的锦衣仿佛掸初出了清洁净色的光晕。他见着宗征头发丝里夹杂着几支枯枝几片败叶,伸手替宗征弄掉,道:“没摔疼吧?”
    “谢谢公子……”宗征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感觉自己脸红心跳。被他这么温柔对待,好温暖,怕一抬眼就会热水涌上眼眶。
    晏粦脖子瘙痒起来,脸上红润起来,剧烈地咳嗽出声。宗征抬眼望着那柔顺净净的月白锦衣上沾着的柳絮,轻声道:“公子可会对杨絮不适?”
    晏粦咳嗽了几声,粹美的面容多了几分红晕,迷惑道:“我也不知道。”
    “公子家乡一定没有杨柳树,是在沿海地区吧?”
    “对呀,你怎么知道?”
    “公子对柳絮不适应都不知道,您看看,脖子都起疹子了。您可有手帕?挡住脸,春天柳絮多,以后不要让脸碰着柳絮。最近几日不要外出到花草之地,远离杨絮。关闭门窗,回去后把身上衣物换下,衣物洗了也不要晾外头。可以多吃点橘子,喝些荨麻叶水,对了,回去洗洗鼻子,会好很多。公子,赶紧回去休息吧。”
    “你怎么懂这么多?谢谢你,我这就回去,要是不行,我看看大夫。”话罢晏粦拿出一方洁净白帕捂在□□的鼻尖上,月白身影匆匆跑去。
    宗征呆呆地望着,挠挠痒痒的脖子,用手盖住自己的鼻子。
    宗征打理着院子里的花,赵蒲吹了一声口哨,挑眉道:“嘿,宗家小崽子,你过来。”
    宗征放下手中的小剪刀,颔首低眉地跑过去,轻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一趟我阿爹的药圃,去那里红木桌子上的拿一个钱袋,我落在那里了。”
    宗征点了点头,撒开脚丫子飞快跑过去药圃拿钱袋。那药圃里种满各路珍贵药材,宗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伤到花花草草的一须一叶。他寻了一圈但是始终没有看到赵家二公子的钱袋。
    门口传来男人高谈阔论的声音,赵从阳如钟如磬的嗓子道:“刚收到的一株秋香菊,难得一见,各大世家必然争先要它。”赵从阳一进药圃,见着正在红木桌子旁的宗征,慌忙地看着被摘下花蕊的秋香菊,怒火瞪着宗征,一脚踢飞瘦小的宗征。
    赵从阳哭喊道:“我的秋香菊,这是可是我的命!来人把他给我拉出去乱棍打死。”
    宗征疼得捂住肚子,滚在地上大哭着。他仿佛是一只被卸下手脚的小狗,扑腾不得,呜呜咽咽地瘫在地上,五脏六腑就揪在一起。
    赵从阳大吼道:“真是畜生,给我拉出去,打。”
    瘦小的身躯被扔在地上,哭喊声呜呜地叫几声,一根冰冷坚硬的木棍狠狠打在他的腿上,身体上。
    宗德胜慌慌忙忙跑来,跪在地上祈求着,但是台阶上的主子见之宛若泥土里的蝼蚁,在春泥苦苦挣扎的蚯蚓。宗德胜整个身子猛扑在宗征身上,嗜血的木棍狠狠打在宗征的腿上,打在宗德胜的身体上。
    此起彼伏的悲号声回荡在院子里,仿佛大老猪临死前被拖出猪槽,却不能挣扎,只有悲惨的叫声。即便滚得满身是泥土,该来的刀子,该落下的血还是得流下。
    宗征全身是冷汗,泪水汩汩地落下,全身颤抖着,看着正在替自己受苦的父亲,他大哭着:“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家主,您听我说……”
    “不要,求求您停……不是我……是二公子……”
    晏粦看着下身满是血水的小孩,恻隐之心泛起,道:“赵叔叔,您先消消气,听听小孩怎么说,打死他也无济于事。”
    赵蒲道:“阿爹别听这小孩胡说八道,打死他。”
    宗征痛得哽咽道:“是二公子……叫我去红木桌子拿……拿钱袋……”
    “阿爹,别听这个畜生瞎说,我的钱袋好好的。”
    宗征抬起自己的手,嚎啕大哭道:“秋香菊的花蕊里面有黄黄的汁……手会被染成黄……我没有……”
    赵从阳喝道:“停,你怎么知道?”
    宗征全身颤抖着,哽咽道:“您在门口收秋香菊,手染得黄,当时叫我阿爹那布帕擦衣物。还有……还有……红木桌,那是红香木桌的,沾上会有红香木气味……要……要摘,我够不到,我肯定要爬上……我没有……但是二公子……”
    赵从阳斜眼注视身边的赵蒲,看了看他的手,闻闻他身上的红香木的味道,愤怒地扇了赵蒲一巴掌。
    一旁的大哥赵获看着宗征,向父亲求饶道:“父亲,这孩子挺聪明的,冤枉他,我这几天还是替他们的父子两看看身体吧。”
    晏粦点了点头,看着血肉模糊的父子俩,殷勤恳求道:“叔叔,这孩子对药学还挺机灵的,要不以后送入百草仙堂吧,别埋没了好苗子。”
    “都依你们的,只是这个兔崽子,我得扒了他的皮,来人把藤条拿来,我打死他。”
    赵获求情道:“父亲,打下去也是于事无补,把弟弟关禁闭,别让他出门。”
    赵蒲哭喊着求饶道:“阿爹,我错了,别打我,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会。”
    宗征迷迷糊糊地被抬回自己鄙陋的家中。赵获与晏粦过来看他们父子好几回,但是那是宗征发热昏迷了很久,腿脚动弹不得,仿佛一个废人木头人,只有呼吸着。每一次呼吸,却带来沉沉的痛苦。
    宗征进了百草仙堂,在学堂刻苦学习着。总是有人爱欺负他,骂他的身份不好,骂他是守门人的奴子。他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那可是用他父亲与自己的身体换来的机会。
    他时常想着那位明净粹美的月白锦衣的少年,那一声声猫叫声,反复地回响在自己的脑海中。杨絮每次飘落时,他总是想起那个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舒适的少年。
    五年后,再次遇到晏粦不是广阔通亮的白日,也不是令人身心瘙痒的杨絮春天,却是煎熬难耐的盛夏。
    他热得早早醒来,拿着佶屈聱牙的药书坐在百草仙堂的池塘边,背着难以记下的药名。晦昧不清的清晨,稀疏的星辰融成月白色。他恍兮惚兮地看着青衣袅袅踏风而来的少年缓缓飞进百草仙堂的后院。
    那个贵人一样的恩人似乎就在眼前。他扔下手中的书,狂奔过去。盛夏里,出淤泥的荷花开得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在微风中摇曳着。
    他以为是在做梦,一场随着盛夏热气带来而燥热的梦。
    月白色,天空是月白色,我的身上也是月白色,都是你爱的颜色。
    “喵,喵,喵……”
    “抓到你了……”
    他愣愣地伫立在肮脏的柴房门口,听着柴房里传来男人的欢愉声,不对,是男人们的欢愉声,撕裂般的声音,抵死缠绵的声音。
    他的心随着盛夏的虫鸣,飘得远远的,沉在远处的池塘里。
    他听到来自那清脆悦耳的人儿祈求声,哭泣声,颤抖声。他全身颤抖着,轻轻推开灰尘布满的柴房,那是交织在一起丝毫不着的三个男人。压在身下的是他的那个贵人,他捧在心尖的洁白如玉的少年,那只挠得他心尖痒痒的小猫。
    宗征冲进房间,抓起柴房的木棍狠狠地挥向那两个野兽般的男人,血溅满身,怒吼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那两个丑陋不堪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恶心的气味,身上的衣物肮脏不已,仿佛是游荡在街头的乞丐,昏昏沉沉地瘫在地上。
    宗征抱起浑身是吻痕,满身欢愉的人,心碎成粉末。晏粦痴醉的眼神,留着腥味的口水,身下是一片脏乱样子。
    晏粦早已经没有知觉,抱住宗征狠狠地亲吻着宗征的唇,泪眼汪汪地索求着。他的眼泪簌簌落在那迷迷不清的人儿身上,狠心地抬手而去,打晕晏粦。
    他把晏粦带回家中,轻轻柔柔地清洗干净,捧在手里生怕破碎。宗征卧在家中简陋的房子门口,不敢进去。明明是盛夏,他浑身发抖着,如置身冰窟冷窖,眼泪淙淙落下。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都变了?那个笑靥灿烂的少年,他心中洁白的一朵小花,堕入尘埃,被人践踏。
    房中的人哼哧了一声,宗征慌忙地跑进去,倒了一杯温热水送入晏粦的口中。晏粦身体冰冷极了,甚至宗征触碰他时,他颤抖着,眼角的泪花簌簌落下。那只在雨夜中受尽冷风吹,雨敲打的小猫,在呜呜咽咽着。
    盛夏来,却好冷呀。
    晏粦呆滞地躺在床上三天,仿佛是个活死人一般,脸上的胡须星星点点地布满,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有的是深深的绝望与无助。
    宗征不敢问,不敢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
    温热的粥从热到冷到馊……
    滚烫的药从热到冷到辛……
    外面是绵绵细雨,带着燠热的热浪落在滚烫的地上。宗征奔跑在雨中……
    再一次回来时,晏粦离开了,馊的粥,辛的药,没有动过,连涟漪都没有。
    宗征趴在燥热的床边,冷汗直流,安静地淌着泪,哽咽道:“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想帮你,无论什么样,我都陪你?好不好?可是,我要怎么找你?”
    宗征每天五更初都在百草仙堂后院等着,每天仿佛如坐针毡,惴惴不安。抓药抓错被师傅打手心,跪在鹅卵石上,抄写经书,可是这些都不怕。他怕的是那个人五更天初踏风而来。
    今天没来,太好了!
    可是……会不会在其他地方?
    从盛夏等到寒冬,从寒冬等到盛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有无止尽的等待。
    五更初的天空是月白色的,那人不穿月白色,却穿青衣,好美的颜色。
    师傅带着宗征去一趟越宗门,听闻有一个弟子受尽蛊毒折磨,几乎命丧黄泉。越宗门的宗主不忍心,想邀请师傅去一趟。师傅对他一向关照,每次大场面都带着他。
    苍树郁郁葱葱,宛若响传环佩,燕华山的风吹得人心清净。
    那青衣的弟子轻声道:“师兄近几日不吃不喝,全身疼痛,晕了多次,先生,麻烦您了。”
    宗征愣愣地注视着那青衣的男子,轻轻柔柔的衣衫,朦朦胧胧好像五更初的迷雾。宗征随着那袅袅飞舞的青衣蹑手蹑脚地步入清净的卧房里。那躺在一床月白色的被褥的苍白人张着无色的唇色喘息着,细细冷汗遍布在他洁白的额头上。
    多年不见,相见时,却哑口无言,满口苦水。叙旧叙的都是糟心事,哪有旧事重提?
    心尖一颤一颤着,热得冒烟,冒着水汽絮絮升腾,化为鼻尖的点点酸楚。他静静地听着师傅的话,牢牢地记住蛊毒的点点话语。
    “这钻心蛊藏在心尖多年,平日一点一点的喂入,毫不知情。中蛊毒者,方寸受尽每一处毛窍如同被针扎般,凌迟处死一般。毒发时,不会身亡,但每一刹那加剧一点痛,慢慢疼着,疼到心腹之地彻底覆盖便不疼,所以不能根治。”
    “师傅,如何才能治好?”
    “将他的蛊毒逼出来,转移他人,此乃别无他法之险法,但这方法不可随意告知旁人,恐生杀人事端。”
    “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宗征不知道为何反而轻松了许多,回到百草仙堂后,他又偷偷上了一趟燕华山。晏粦还在大病中,师傅还得要只能缓解他的一时之疼。
    晏粦住的宅院清冷极了,院子的花圃长毛满杂草,就连小水缸里都是青苔水荇横生。
    宗征推开那轻晃晃的房门,晏粦靠坐在床头,虚弱无力地看着宗征,困惑道:“宗先生,何事?”
    “晏公子,我近日得知一方法可以根治公子身上的蛊毒,但请公子相信我。”
    羸弱细微的声音回荡宗征的耳边:“我这命若浮萍之躯,时日不久,先生若有办法,还请鼎力相助,只管一试。”
    宗征终于尝到师傅说的凌迟处死的感觉,比小时候被打得残废的惨状还要疼上千万倍。他太小瞧钻心蛊,小瞧着刺疼到无穷无尽的剧烈痛苦。
    所有的苦都是值得,他可以经常来越宗见晏粦,这一切都是来之不易。他静静地陪在晏粦身边,陪看春华秋实,陪看夏荷冬梅。
    “子同,你与赵府赵获可熟悉?”
    “他是我师兄,何事?”
    “能否帮我留意一下,看看他身边可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
    “好,我答应你。”
    晏粦轻笑道:“子同,其实我记得你……”
    宗征震惊地看着晏粦,慌神慌想,甚至手足无措。
    “什么都记得,你可能不知道,我这六年活着什么日子。只要赵获活着的一天,我就如同在地狱。我好久好久没有这般舒心待人讲话。那女孩,是我女儿。六年前,赵获对我下药,她母亲是个痴呆儿,家里卖给赵获。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我日常罢了。别摆出一副可怜我……帮我留意赵获好不好?如果可以,我想杀了那女孩……”
    宗征愣愣地注视着晏粦,久久说不出话。
    “不是我狠心,赵获恨我,对那女孩百般折磨。她从出生就过得比我痛苦,甚至可能满身蛊毒。留着人世间,她只会痛苦。”
    宗征脱口而出道:“我帮你,只要你想做的,我都帮你。”
    料料峭峭的雨拍打着屋檐瓦舍,天潮潮地湿湿,满眼的雾浓雨浓。天黯下来了,那仿佛是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浸透他湿漓漓的灵魂。
    沉思冥想着,仿佛置身是那年他手提长剑,在阴暗的宅院里慌乱地寻找着那个满身纱带的小女孩。不敢,他不敢杀一念。当他看到一念不在房间时,他松了一口气,却又心疼得直跪在地上,低声啜泣。
    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错,谁该死。
    时隔多年,他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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