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虚竹双掌合十躬身行礼,独自面对仲彦秋时, 他总是会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眼睛又该往哪里看, 只觉得自己在仲彦秋面前仿佛被看透了一样, 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可他又有什么秘密呢,虚竹一个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 规规矩矩半点清规戒律都没犯过的小和尚,脑子里转悠着的那点亏心事也不过就是今日当勤时不太舒服小小躲了懒,或者是不把师兄们偷溜出去林子里的事情告诉师长, 着实乏善可陈。
仲彦秋点点头, “我还有事要办, 就先走了,稍后你且同玄慈方丈他们讲一声。”
他对萧峰会如何处置玄慈和慕容博没有任何兴趣,或者说这几人的性格都实在是太过鲜明一眼就能看透,最后的结局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令人惊讶的反转。
萧峰定然是不会杀玄慈的, 一来对方也是受人欺瞒,二来玄慈到底收留了他,把他好好照顾到大。
慕容博的话,死是肯定的了,要是萧峰还能留他性命,那就真的是脑子坏了,问题就在于他是怎么死的了,最有可能的莫过于玄慈坦白时被暴怒的萧峰一掌拍死——丐帮帮主萧峰是不做了,那降龙十八掌也好打狗棒法也好可不会因为他不做帮主就不会了。
还有可能他会把慕容博带回去给萧远山处理,对于仇恨萧峰的感触远没有萧远山那么强烈,但是对于萧远山这个生父,萧峰还是很敬重的。
无论是哪一种,仲彦秋都没有半点留下看热闹的兴趣。
“您这便要走了吗?”虚竹惊道,又赶忙说,“不见一面段兄弟吗,他时常同我提起你呢。”
仲彦秋摇摇头,“他要是想见我,自然知道去那里找我。”
段誉大概是受够了这天下到处是妹妹的局面,又不想面对镇南王府里头自家爹娘的恩恩怨怨。
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罢了,两次三次四五次,也难怪娘亲心灰意冷,离开镇南王府住到了道观里去。
于是段誉就跑来了少林寺,其实不只是少林寺,中原有名的古刹宝寺他趁着这段时间去了不少,他本就喜欢研究佛理,同那些清心寡欲苦修坐禅多年的高僧坐在一起,谈论着某一段佛经,某一个典故时,他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人道红粉骷髅,红颜白骨,他竟是也不知不觉成了那以貌取人的人——他不得不承认,对王语嫣的“一见钟情”之中,九成是因着那张宜嗔宜喜,与神仙姐姐玉像一般无二的容貌。
而他对神仙姐姐,大抵也是因为那因着雕刻玉像之人倾注了感情,而使得这玉像格外栩栩如生,冰清玉洁如凌波仙子,哪怕知道那只是一尊玉像,也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玉像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如此,又怎能叫人不沉迷其中呢。
是他着相了。
段誉慢慢地试图从一段无望的感情中走出来——王姑娘喜欢的是慕容复,况且王姑娘的母亲,那位曼陀山庄的夫人,他隐约记得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大抵是他的哪位相好。
他对此已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了。
不过短期内,他也不想回大理,只想在外头晃荡着,同大师们研习佛法,吃斋念佛,武功上没有丝毫进步,心境上却是结结实实往上跨了一大步。
虽说仲彦秋没有特意去见他,在即将走出山门的时候还是被段誉追了上来,年轻人跑得飞快,一开口就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为什么不来找他之类的话。
大概像他这样从小被宠着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都是很会撒娇的吧,抱怨起来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但是又不至于骄纵得让人觉得讨厌,只会觉得他颇有几分可亲可爱的傻气。
段誉抱怨了几句之后也就停了下来,他追上来是为了拜托仲彦秋替他给家里传句话——主要是给他的伯父段正明,让家里不要担心,他在外面散散心,很快就会回去。
他跟苏梦枕学了这么久,六脉神剑也好北冥神功也好,都远远不是以前那副时灵时不灵的样子了,哪怕因为缺乏对敌经验容易手忙脚乱,在这江湖上自保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段誉说完后,又拽着仲彦秋念叨了好几句才回去,仲彦秋转过身走出山门,一边往前走一边解下腰间刀,一圈一圈解下绕在刀刃上的布条。
刀刃薄红如水,映着波光粼粼。
布条缠了很厚很厚的好几层,等到仲彦秋把布条完全解开,人也已经离了少林寺老远。
“可以了。”仲彦秋轻声道。
下一秒刀刃上升腾起白雾,渐渐收拢凝聚成人形模样。
“还好吗?”仲彦秋看着苏梦枕问道。
“还好。”苏梦枕答道,“就是有些头晕。”
就算再怎么像是生人,也没办法改变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佛珠也好符咒也好都会对他造成一定的影响,尤其这次去的还是香火鼎盛的少林寺——寻常佛珠佛像他还能抗一抗,随意踏入这种寺庙完全就是在找死。
即便是仲彦秋为他缠上了一层层防护的咒文布,他也还是觉得不怎么舒服。
但要是让他回到红袖刀中休息,他也是不肯的,只懒洋洋半闭起眼,虚了身形跟在仲彦秋身后不高不低地飘着,也不需要看着路,总归鬼魂的身体什么都是碰不到的,轻飘飘地也就穿了过去。
仲彦秋走的并不快,挑的也都是没什么人的小路,秋天已至,路旁的树已然谢了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孤兀地往天上伸展,把天空割裂成几块。
地上铺满了黄叶,连着好几日没有下雨被太阳烤得干干的,显出一种枯干的黄色,轻轻用力就会碎裂开来。
落叶满地,不过仲彦秋踩上去本是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的,只是他刻意用了些力气,就听见脚底发出刷拉刷拉的碎裂声。
那种干枯的叶子被压力挤压着表面崩裂,裂成数块,失去生命力的躯壳崩溃,发出那种轻微但却难以忽视的声音。
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被风吹着摇摇欲坠,晃荡着晃荡着,突然地离了树枝,顺着风飘了下来,打了几个旋,落在了仲彦秋脚边。
“它们明明是往上长的,最后却还是要落下来。”仲彦秋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丫,“不是很像江湖吗?”
无数的江湖客就如同那叶子,再怎么拼命地往上爬,再怎么拼命地汲取阳光雨露壮大自身,当时过境迁秋风一起,便是万物摧折,只留下了满地枯黄。
“但是还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苏梦枕说道,“叶子落下去,又长出来,岁岁年年如此,但是树会越来越高,根会越来越深,会一直一直在这里,一直一直长下去。”
所以他从来不惮于牺牲,也从不后悔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
“没有了叶还会开花,没有了花还会结果,然后果子四散,就有越来越多的树,越来越大的林。”
苏梦枕和仲彦秋靠得非常近了,几乎要完全贴在一起,仲彦秋忽然道:“给段誉送完信,我们就走吧。”
“不想待了?”苏梦枕问道。
“都是一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仲彦秋说道。
背负着家国天下的江湖,总是逃不过悲剧的结尾,归隐山林大抵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更多的怀抱着一腔壮志奔赴疆场,最后往往不是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而是被那些忠义豪气困囿着作茧自缚,甚至于最后倒在自己人手里。
见得太多了,就没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