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如果你愿意/让我欣赏一遍/纯真少年/成熟后那张动人笑脸/怎样发展/眉目有何变迁/情缘总不会准时——王菲《守时》
冬青读大学的最后一年,没有同乡人陪她一起坐火车回家了。好友冯落落说,别说这么丧啊,你看,别人毕业就失业,你看你,还在读书还是学生,多嫩多年轻,这不是挺好的?
冬青对冯落落翻白眼,少贫了。
x市刚刚历经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很多从江城到x市的列车都延误了,冬青买的车票时间早,只延误了二十分钟,她顺利上车,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回家了。
车厢里太温暖了,这导致冬青从出站口出来之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人,特别多,再加上是冬天,人们把头缩在深色衣服衣领里,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在大雪之后,全世界本来都是圣洁白色,但事实上是,在人流量巨大的火车站,大理石铺成的广场上是黑一块白一块的印子,雪水和尘埃混杂在一起,冷风刮在干涩的脸皮上,公路结凝,车辆行驶困难,像老态龙钟的老人。
冬青艰难地挤出来,抬头看看天。哇,下雪了。
在江城读书的这几年,她错过了好多场家乡的大雪,而江城又是一个经常天气预报像难产腹死胎中的城市,她真的好几年没遇到雪花了。
雪花下得很小,同时很温柔。
她推着箱子上天桥过马路。
感觉特别好。在耳朵边环绕的都是充满了顿挫与抑扬的亲切乡音,从身边走过的行色匆匆的人的脸庞上都和她挂着一样回到家的幸福。
冬青把行李箱放好,正对着火车站站牌。行人与她擦肩,声音便得模糊,雪花暂时停在了空中。
咔嚓。
冬青把刚刚拍的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中去,配字:“回家啦![图片]”
冯落落秒赞并且评论道:“嘿嘿,快回来,一起high!qwq”
冬青握着手机笑。她回复了落落,再次打开刚刚拍下的照片,放大,笑容突然被冬天的低温给冻住了。
天桥转弯延展横跨马路两边,西北楼梯上来的地方行人密集。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地突出来,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西北风吹得他头发凌乱,脖颈缠着的深灰围巾却飞起来挡住了他半边脸。
在洁净、无暇,但是萧条、肃杀的冬天。
五年之后,冬青再一次遇见了陈嘉树。
冬青拉着箱子,脚下踩着的短粗跟小皮鞋嗒嗒嗒混入人群,迅速下了天桥,向公交站台走过去。
她没着急坐公交,反而在马路边的便捷店买了一瓶热的矿泉水喝,她口渴很久了——火车上的物价贵的吓人。而且,她也不想在坐公交的时候碰到陈嘉树。
便利店里开着空调,和室外判若两个季节,冬青懒洋洋地坐在里面,咕噜喝了一瓶水。她把塑料瓶扔到合金垃圾桶时,正好看见一辆23路车启动走了。
已经坐那辆车走了?
她把衣襟拉好,拉着行李箱子,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欢迎下次光临。”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23路车很多,一辆接着一辆地过来,但是乘客也非常多。冬青走到站台,候车的人也有不少,过了两三分钟,又一辆公交过来。采办年货的老人追车追得最紧,车还没有停稳,老太太的菜篮子差点绞进车轮里。
“挤啥子挤,奔命?”路怒的司机停稳之后冲着前门用方言特有的凶悍大骂。
人们视若罔闻,继续挤上车。冬青倒被吓了一跳,稍微迟钝了一下,好些人挤到她前面上去了。
她上得艰难。
不是她太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插队,是她带着个二十六寸的大行李箱,行动不便。
“冬青,这么巧?”
清冽如林下风,划破了拥挤哄闹声。
冬青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
年轻的男人帮她把大箱子搬了上车。
“莫挤撒,挤啥子撒。”
“让哈儿老年人撒。”
“自觉一点儿,自觉刷卡啊。”
冬青的听觉系统紊乱而迟钝。
“我帮你刷卡?”
陈嘉树长臂一伸。
“滴,欢迎上车。”
“这小姑娘在干啥子,朝后走撒!”
“对不起,对不起。”冬青也用方言语调给后面的人道歉。
陈嘉树已经帮她提着箱子,向车厢后部走去。
整个上车过程持续了一两分钟。原本半空的车厢像个沙丁鱼罐头停留在它的工厂生产线上,过了这个生产线,沙丁鱼将它填满。车厢变得拥挤、逼仄。
“回来过年啊。”冬青跟他是讲普通话的。
“嗯。”他扶住上面的扶杆,站定,“你刚下火车?”
冬青和他都有些懊悔,怎么说了显而易见的废话。
那时,他们还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最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且通过说些什么,而产生的情感交流。
“嗯。”冬青道。
多亏了车里人很多,气氛很热,不然这样的对话太干瘪如柴。
“带这么大的行李箱回来,挺不容易的。”陈嘉树说。
他的声音飘在她头顶。
他的身形也随着车一晃一晃的,冬青在一瞬间感觉自己陷入苍茫缥缈之中。
“啊?”
陈嘉树又重复了一遍。
冬青说:“对哦,你呢?你从北京回来要坐十几个小时,那不是更辛苦,你没带行李?”
“打包邮回来。”他解释。
“陆家楼有没有下的?”车缓慢地滑行停下,司机喊着。
零星要下车的乘客回话。结果从前门刷卡投币从后面上来的人更多。
“哐哐哐——”车门卡住人了。
司机:“都说了上不了了还要上,等下一辆不行啊?下一辆马上都(就)来了!”
“后门的人再往后挤一挤,挤一挤!”
他俩正好站在后门附近。
冬青露出来一个艰涩的笑,松悬挂扶手,轻轻挪动自己的箱子向后。
陈嘉树也退了一点。
车里勉强挤下。
但特别难受。
没有丝毫交集的陌生人摩肩接踵,甚至男人和女人大腿和臀部接在了一起。
很奇怪,冬青和陈嘉树之间却隔了一个箱子。
浪费这么大一块位子,是会遭人嫌弃的。
现在旁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一手撑着扶手,另一手牵着矮矮的豆芽菜。
豆芽菜:“妈妈,我想坐位子。”
女人低头:“满车都是人,老子哪儿给你找位子?”
豆芽菜看着冬青,还有她跟前的大行李箱。
冬青看着水雾模糊马路朦胧的窗户。
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在这么拥挤的公交车上带着巨型行李箱,会占用太多公共空间的。她承认自己考虑不好,影响了大家,但这绝对不意味着她能让陌生人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
她假装没听见。
“你要想坐位子,你自己克(去)说。”女人语气不善,教唆豆芽菜。
冬青无奈地移动视线。对上陈嘉树的眼。
自己太冷漠了?
她并不在意他怎么想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看错了,他居然有半分笑意。
他问:“你们搞设计的,电脑都不便宜吧。”
“是,是啊。”她迟疑了一下。
“也挺沉。”他说,“下次别装行李箱了,磕磕碰碰,上万的钱就没了。买个电脑包,我帮你拎着。”
冬青眼睛都直了。
“听到没?”
“哦……哦。”
果然。豆芽菜鼓起勇气:“姐姐,我……”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断了儿子:“你咋镇(这么)不懂事?在车上站两分钟都(就)要了你的命?小小年纪,骨头这么软,赶明儿长不高看你咋搞?”
冬青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给小朋友坐过行李箱。但冯落落跟她讲了身边某熊孩子身后必定有一个熊家长的热帖之后,就改了。
她侧身背对那对母子。这时候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似是个老者:“让娃子(孩子)过来坐吧,我下站都(就)下车了。”
女人:“还不谢谢爷爷。”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腾出来的位子上。
陈嘉树目睹全过程,神色无异。
……
他们俩在陆家楼后面三站下车。
陈嘉树帮她搬箱子下来。
“谢谢,谢谢。”
冬青和陈嘉树同住在一个老旧的国企附属小区。在相对单纯简单的国企单位的环境中,他们这些孩子走到社会中,就相较而言显得老实而善良,说点实话,其实就是木讷笨拙。
“还有刚刚谢谢你了。”她是说公交车上。
“没事儿。”地上的雪深差不多有二十公分了,就算被人踩实的地方也是五六厘米厚的冰。箱子推着不方便,陈嘉树还帮她提着箱子。
冬青在想怎么开口。
走过小区主干道,一侧小超市的老板娘看见他:“哎,嘉树回来了?”
说着,就抓了一大把过年的焦糖瓜子送过来:“带女朋友回来?”
老板娘打量着冬青。小姑娘个子不高不矮,长相清秀,没化妆,唇红齿白,看上去显得年轻。
陈嘉树笑:“阿姨,这是冬青啊,就是厂里的,遇见了,就一起回来了。她住我家对面那栋楼。”
“哦哦,我忘了。冬青啊……我说这么眼熟呢!”老板娘把瓜子分两份,塞了一把给冬青。
冬青尴尬地笑了一下:“谢谢阿姨。”
厂里就这么大点地方,相互认识是常态。就算是喊不出名字,也会觉得眼熟的。但一个是高考全省前列,被首都top2的学校录取的学霸,另一个一个是出一本线几十分,在省城读非重点的普通一本的泯然众人,在人们脑海里的印象怎么会深浅一样?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陈嘉树与她一直是同校。真正物理距离上的拉开是读大学之后,天南海北,但冬青有自知之明,他们最大的差距是阅历、知识、眼界。
早就不在一个高度了。
“箱子给我吧。”冬青说。
“又不沉。”陈嘉树说,“送到你家楼下。”
年轻人的力气大,提紧了行李箱的把手,轻而易举地在易滑的雪地上前进着。
冬青跟了上去。
横乱的电线杆与线错杂在缓慢降落的小雪里,网住了一阵急切的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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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
关于青春的故事,愿与你有共鸣。
2018.4.26 商遥
这本文的名字,我还在推敲之中。可能会改名字,见谅。: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