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娘不能够想下去。到底自个儿的儿子,不成材也是自个儿的骨肉。阿照要打主意,也不该拿他做筏子。
如今却不好收场。
一个不慎,这孩子就是全长安的笑料——便纵是皇亲国戚,这人的嘴,该堵不上还是堵不上。周乐也瞧不上他,这圣宠一失,生出多少事;更休说这孩子打小脸皮薄,气性大的……
崔七娘按住太阳穴,挥了挥扇子:“你下去吧。”
袁照不知道原委,惴惴退了下去。过几日风平浪静了方才私下里找表妹周琦打听,周琦天真,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又埋怨道:“圣人也是,这写诗又不是纺纱,说有就能有。阿兄一时灵光,得了好句子,他也适可而止吧!”
袁照但笑。她猜天子是马背天子,一向以少文为憾,见子弟中有这等诗才,便是芝兰玉树,生于阶庭,岂有不喜之理,是有心夸耀,才叫周昕露一手,谁知道——
她到底年少,想到自个儿的诗压过了一众长安少年,心里喜得飞飞的,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不明白姨母在担心什么,只觉得顶了不起给表兄多捉几次刀。
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原罪。
转眼到十月,周乾与周昂忌日相去不远。这在周家是大事:每年这时候,圣人都会遣太子亲临,代为祭祀。
那是袁照第一次看见太子。这位遥不可及的贵人,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和她的两位表兄并不是太像。举止风度无可挑剔,庄严配得上他的祭文。
他身边的少年就活泼许多。太子给崔七娘介绍说:“这是我表弟安城王。”
崔七娘笑得一脸慈祥。她说不上独孤羽生哪里像他的父亲,也许哪里都不像。到底继承了他的姓氏。那个廿年前被她拒绝过的男子。她已经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那时候他名不经传,也没有后来的美貌与风度。
而她的周郎——周郎野心勃勃。崔七娘心里叹了一声。
“我知道这个安城王……”周琦给袁照咬耳朵,“城里都叫他独孤郎。”
“……晋阳公主的长子,他阿姐就要做太子妃了!”
袁照承认这是难得的美人。他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只管嬉皮笑脸:“……姨母说表叔诗作得好,叫我来府上和表叔学!”
周昕板着面孔:“安城王客气了。”
袁照心里直摇头,她虽然不知道安城王和周昕什么过节,也听得出安城王是损他。
“安城王开玩笑呢,表叔不要理他——我阿娘没说过这话!”太子十分头痛,他这个表弟到长安有阵子了,皮得很,也就阿狸管得住他。
袁照都替周昕尴尬:皇后没说过这话——皇后知道你就是冒牌货!偏她表兄还一板一眼回道:“安城王风趣,我知道的。太子勿虑。”
安城王大叫道:“大伙儿给我评评理,我姐夫叫我安城王!”
太子:……
早知道就该牵了春申过来。这个活宝敢多嘴,他就放春申咬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春申这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怕死了他,独孤羽生却偏怕了春申。
他说:“我怕我下手没个轻重,把春申弄死了,我阿姐不和我干休。”——这话太子当然是不信的。
安城王独孤羽生这么一闹,倒把祭日的悲戚冲淡了大半——终究周乾兄弟过世也有十余年了。再悲痛,也都过去了。
再激烈的情感,也会在日复一日中消磨。
祭日过后,安城王果然在周家住了几天——当然不是为了学诗,而是陪太子探望长辈。周琦最开心,快活得飞来飞去。
因都是自家亲戚,倒也不十分避嫌。
独孤羽生和周琦实在没多少话说。她是长辈,年岁又小。和袁照倒还说得来,都是异乡人,同为异乡客。
独孤羽生和袁照说:“长安人规矩忒多!”
“好像人人都会写诗!就我不会!”他坐在亭子的扶栏上,就着酒吃花生米。外头下着雨,潺潺的,像是溪流,“都秋天了,冬生和我阿姐也没空陪我去打个猎!”
他看了袁照一眼:“我姐夫小名儿叫冬生,你知道吧?”
袁照忍住笑:“不知道。”
“你别看他人前装得人模狗样……其实吧,欺男霸女。”独孤羽生想了想,补充道,“我是男,我阿姐是女。”
袁照:……
“……我阿姐说他小时候有只熊,后来没了,打那之后他连猎都不爱打了。”
“太子仁慈,是万民之幸。”袁照说。
“屁!他仁慈,春申第一个不答应!”独孤羽生把酒囊递给她,“敢不敢喝?”
袁照取了酒杯来,喝了一盏。
独孤羽生摇头:“嗨,你也是在长安染的这毛病吧,我们草原上的姑娘——”
“晋阳公主!”袁照心绪起伏,白皙的面容上一抹红,“可算不得草原上的姑娘。”
独孤羽生听她提到母亲,一愣,“唉”了一声:“我阿娘啊——”
“令堂——”袁照不知道怎样表述自己的仰慕之情才能不那么谄媚——
“凶着呢。”独孤羽生没精打采地说。
袁照:……
“我有点想她。”独孤羽生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我阿娘自个儿不学无术,逼着我和阿豹读书,唉,这长安也是,人人都会写诗,就我不会——原本周家表叔看起来也挺不会的——”